第一百三十七章
楊錦心慘白着臉,渾身抖得厲害,這衝擊力太大,讓她一時不能接受,她明明看着他倒在血泊中,當時,他明明就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她明明親眼看見他被拖走。可是,為什麼他還好好地站在面前,還是那抹溫柔至極的笑,那麼輕暖的聲調,那麼深沉溫柔的叫着她的名字。
“你……怎麼會?怎麼會?”
過了好半天,楊錦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到達異國他鄉的這一刻,首先見到的人,不是白子琪,不是督軍府留在美國的傭人,而是他——早已“死去”的霍冬來!
初春的風,還帶着侵骨的寒意,一身黑灰大衣的霍冬來,看上去瘦了很多,依然帥氣逼人的臉也更加白凈了幾分,他原本就斯文的氣質,更是多了幾分書卷氣,人也越發的俊逸起來。
但是,原本的他,是個開朗陽光的青年,而現在,身上卻增添了幾分不明的憂傷。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瞳,佈滿了化不開的愁緒,那是一種讓人見之心疼的憂愁。
霍冬來也在看着楊錦心,她比從前更美了,遠渡重洋的風塵,也無法掩蓋掉她身上的風華。如瀑的長發已被綰至腦後,細碎的劉海下,是她那略帶着蒼白的小巧精緻的臉,那雙讓人過目不忘的翦水黑瞳,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停地掉着淚。那被水洗過的眸子,黑亮美麗,動人心魄。
她更瘦了一些,可是那明顯隆起的腹部,卻分外打眼。楊錦心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肚子上,白凈的臉上染上了一層紅暈,雙手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衣擺,細細地吸了一口氣。
霍冬來見此,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心臟又不禁重重一跳,那從心底泛起的疼痛,那麼熟悉而劇烈地席捲而來。這滔天的痛楚,讓他的臉白得近乎無色,連青紫的唇色,都暗淡了下去。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卻死死捏着行李箱的把手,強忍着不去捂住胸口。這樣也好,她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都能讓她堅強的活下去。
只要她好,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走吧,我……慢慢給你解釋!”
霍冬來深吸了口氣,盡量讓呼吸和心跳變得平緩一些,剛剛因疼痛而微微躬起的背脊,又慢慢展開來,朝着楊錦心暖暖一笑,帶着一絲乞求的味道。
剛到美國就遇到霍冬來,是楊錦心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然而,更讓她沒想到的事,卻是霍冬來將她安置在一棟安靜的小樓里之後,再慢慢道出來的事情。
那一天發生了太多,讓她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這讓她永生都不能忘懷。跟霍冬來重逢之後,他驅車將她帶到了一個風景秀麗的郊區小村,這裏有着一大片玫瑰花田,初春時分的玫瑰還未開放,枝葉卻生長得鬱鬱蔥蔥。
霍冬來跟田間一對年老的白人夫婦打完招呼,就帶着楊錦心來到一棟紅白相間的小樓面前。這是典型的英式建築,尖尖的屋頂,拱形的門窗,朝陽的小陽台,小客廳里還有着漂亮的壁爐,安靜而美好。
“這裏,是四少半年前委託我給你置辦的家。”
霍冬來小心翼翼地扶着楊錦心,在壁爐前的布藝沙發上坐下來,說起秦慕陽也是平淡的語氣,與常人無異。
這接二連三的意外,讓楊錦心有些迷懵,她自以為,現在無論什麼消息,對她來說,都已經沒有比再見到霍冬來,更意外的了。
而霍冬來,慢慢點燃壁櫥里的木柴,看着火光慢慢燃燒起來,在她身邊坐下,清潤平緩的聲音,夾雜着時而噼啪的木柴燃燒聲,緩緩地在初春清冷的空氣中,蕩漾開來。
“四少的那一槍,看似穿透了我的胸腔,卻並沒有傷着要害,但也足足讓我在醫院躺了一個月,但那個時候,我們全家,已經登上了開往美國的船。錦心……我想過回去找你的,想過要給你寫信,但是……榮月懷孕了,我沒辦法……”
霍冬來的聲音里充滿着深深的無奈,還有彷彿漫無邊際的苦澀,他看向楊錦心有些呆愣的臉,艷麗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側臉上,顯出一片紅霞,那樣讓人無法忽視的淡漠神色,刺痛了他的心。然而,他也只是暗暗喘了口氣,微屈了身體,努力壓抑着心臟傳來的不適的疼痛感,繼續向她講述着。
“半年前,四少讓人找到了我,讓我給你在美國買棟房產,房子不要太大,要安靜,要有和藹的鄰居,白天出門能看見花田,夜晚抬頭能看見星星,很多很多,很苛求的要求。”
霍冬來溫潤的聲音,一直低低地在空氣中回蕩,楊錦心一動不動地窩在沙發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那晶瑩的淚珠卻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聽見霍冬來深情而無奈的聲音。
“錦心……雖然我不想說,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他比我更愛你!”
那天之後,楊錦心沒有太明顯的情緒起伏,只每天安靜的待在家裏,偶爾出門與白人夫婦聊天,幫忙收拾花田,很快就融入到新的環境當中,最重要的是,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已經到了臨盆的時間。
霍冬來這段日子來得很勤,楊錦心也會跟他聊天說笑,像老朋友一般的相處,她曾試探着問起他榮月和孩子的事,卻被他不動聲色的轉移了話題。
楊錦心並沒有刻意讓霍冬來幫忙隱瞞她快要生產的事,只是隱晦地提了一句,楚玉怕是也要生產了。得知這個消息的霍冬來,心疼她的委屈,想要聯繫秦慕陽時,華夏國內已經進入了全民抗戰的艱苦時刻,全美的華夏人,都已經跟國內失去了聯繫。
至此,再也沒有秦慕陽的消息傳來。
就在民國二十三年的初夏,楊錦心在美國的醫院產下一子,取名向南,母子平安!
同年的華夏,半壁江山已落入日寇之手,斷續有關於華夏戰場的消息傳來,卻始終沒有關於某個人的消息,國內的戰爭越發慘烈,身在美國的愛國華僑,公開組建愛國組織,開始為國內的抗戰籌集軍用物資,並且積極在國外奔走呼號,站在國際社會的舞台上,聲討日本國的殘暴侵略行為。
楊錦心也在這一片浪潮聲中,憑藉前世的資源優勢,投入了美國第一次經濟大爆發的股市之中,並將賺來的大部分,以秦家家眷的身份捐給了救國會,用以支持國內的抗戰。
楊錦心的名字因此在美國華人圈裏傳開來,白子琪也終於找上門來,她也已經結了婚,丈夫是旅居美國多年的華僑,並且兩人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儘管如此,白子琪還像以前一樣單純快樂得像個孩子。
國外的生活很平靜,向南在健康快樂的成長,霍冬來已經搬到了楊錦心隔壁,只是,他依然單身住在這裏。有一天,白子琪無意間透露,其實他一直沒有與榮月結婚,他們的女兒也在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從此兩人再沒有往來。楊錦心聽了,也只是淡淡的一笑而過。
時間似流水般滑過,民國二十四年的春天,向南已經蹣跚學步,國內的形勢卻越發的嚴峻起來,甚至,連國外的資助也已經不能再運回去,傳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少,有時,一連幾個月都沒有半點消息傳來。
霍冬來現在已經跟向南相處得很好了,白子琪再來時,也已經抱上了漂亮的小姑娘,那對白人夫婦,已在春天到來之前相攜離世,是楊錦心和霍冬來為他們舉行的葬禮,臨終前,那對夫婦將漂亮的玫瑰花田託付給了楊錦心。
民國二十五年,霍冬來提取出了第一滴玫瑰精油,並且兌制出了第一款以“心悠”命名的玫瑰香水,一經上市,就引起轟動,很快引來上層人士的瘋搶。霍冬來因此成立了一家香水公司,楊錦心成了實際掌舵人,而他則退居幕後,一邊鑽研香水,一邊帶着向南,享受天倫之樂。
民國二十六年,戰爭局勢逆轉,頑強的華夏人民,徹底粉碎了日本國的稱霸野心,在與國內失去聯繫近三年的時間之後,終於又傳來了國內的消息。
那一天,正是向南三歲的生日,粉雕玉琢的男娃娃,早早穿上了新衣服,等待霍爸爸送來生日禮物,只是從來不失約遲到的霍冬來,卻在今天讓向南等了大半天。
楊錦心清楚的記得,他那天進門時的臉色,那是一種彷彿正在向死亡靠近的,灰白的臉,連唇色都已淡得看不見顏色。這三年來,他是越來越瘦的,而今天卻分外瘦得厲害,每個季節都要新做改小尺寸的藍色長衫,又已經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唯一還剩下短髮,依舊打理得整整齊齊,但是也已經沒有了當初黑亮的顏色,還不到三十歲的他,竟顯出了幾分老態。
“怎麼了?”
楊錦心看到他的樣子,有些心疼的心驚。
霍冬來沒有回答,只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輕輕皺起了秀氣的眉,看着她眼裏漸漸浮出驚懼的神色,他緩緩移開了眼,斂眉垂手而立,慢慢抬起的手掌在輕輕顫抖着,那裏有着一張雪白的信紙。
楊錦心心中重重一跳,一把就奪了過來,過了片刻,那信紙打着旋兒落在地毯上,那背面朝上的信紙,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掀起一角,只隱隱露出一行字。
南方軍事主席秦慕陽將軍,已於民國二十三年首都保衛戰中,重傷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