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槍 威震三軍意赴疆(1)
一陣凜冽的西風嘯過,拍打着城牆斑駁的磚石。早春帶着深深的寒意籠罩着城鎮,慵懶的軍士極不情願地起身巡邏。稀疏的人聲預示着披霜一夜的雄州正漸漸蘇醒過來。
雄州一帶唐時稱歸義縣。後晉石敬瑭向遼稱兒皇帝,歸義縣隨燕雲十六州入遼,屬涿州,後周世宗柴榮親征伐遼,收復瓦橋關置雄州。至此,唐置歸義縣以白溝河為界分為南北兩縣,南歸義先屬後周,次年屬宋,北歸義屬遼。這裏成了名副其實的宋遼邊境,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大小戰事不絕。
然而自澶淵之盟以來的一百多年,宋遼一直再無戰事,劍矛化犁,和平相處。所以所謂的對遼前線大部分時間裏只是可有可無的擺設,其處理得“軍務”不過是緝盜安民、修理城池之類的小事。
士兵正三三兩兩地踱着步子,聊着閑話。他們沒有注意到從他們眼皮底下過去的一位遼國來使。
那遼國來使不是別人,乃是從燕雲十六州故地過來的漢民馬植。此次是他第一次入宋,任務在於獻上“聯金滅遼”之策。自遼建國百餘年來,早已不復當年之勇,北方女真人的崛起讓遼這座大廈千瘡百孔,處處暗含着隱患。
馬植作為故地遺民,早年曾遊歷四方,這其中,就包含了女真部落,當中的一個首領完顏阿骨打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快兩人一拍即合,大有相見恨晚之情。後來,馬植再次拜訪,並且作為他的謀士留在了部落中。
完顏阿骨打志不在小,雖然還未統一諸部,卻早產生了滅遼的決心。又從見多識廣的馬植那裏了解到,遼國的南邊,存在一個與自己有着共同敵人的帝國。阿骨打知道,想要滅遼,弱小的女真人必須要有強有力的支援,南北夾擊不失是一個好方法。作為漢民的馬植當仁不讓地接受了這一任務。
馬植入宋,一路快馬加鞭,趕到京師汴梁。到了這中原繁花似錦之地,他才發現獻策遠沒有想像的那麼簡單。首先擺在他眼前的就是這裏舉目無親,沒有人引薦,讓他有了一種報國無門的感覺。
一連幾日,他都在城中到處徘徊,希望能夠碰碰運氣,遇到達官貴人。
這一日,馬植像往常一樣,走在汴梁的街上。忽聽得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毫不猶豫地到一邊躲避。剛剛站穩了腳跟,卻發現前面不遠處的街心站着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顯然沒有發現眼前的危險,還怔怔地站在路的中央。馬植心中暗暗叫苦,只能在一旁干著急。
飛馳的馬蹄距離那小女孩已經越來越近,眼看着快要撞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男子已經沖了出去,將她推到一旁。由於強大的衝擊,那男子一下子無法穩住,連帶着那小女孩向街邊飛去。
在跌倒之前,那男子總算控制住了姿勢,讓自己的肩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想來那小女孩除了受了點驚嚇之外,身上應該是安然無恙。
馬植尚未來得及進一步關注那邊的情況,就聽得駕馬之人高聲道:“皇上有旨,頒佈新雅樂《大晟》,由大晟府提舉周邦彥大人負責推廣事宜!”未等聲音完全消失,馬已經衝出街道,消失在遠處。
“傳言了很久的新樂終於頒佈了?”只聽得周圍一青年男子道,感覺像是有些迫不及待。“李公子,我們趕緊去大晟府吧!”另外一青年附和道。“對對對!我們最早去聽,改日好頭一個到醉杏樓彈奏!”又是一男子稱讚的聲音。
馬植循聲望去,看到十來個衣着富貴的青年男子已經一窩蜂地朝着方才馬過來的方向走去了。他心中納悶:“就一雅樂有什麼好的?”回過頭來,目光再去尋找救小女孩的那個男子。
那男子已經將小女孩抱着還給了她的父母,轉而朝汴河走去。馬植不由自主地跟上,遠遠見那男子時,大概二十多歲,穿在身上的卻是粗布衣裳。
沒走多遠,來到汴河邊上,一老者迎向青年。馬植生怕那兩人發覺,就遠遠地駐足,不再向前。
只見那一老一少兩人從地上的擔子裏拿出了一大堆兵器,開始佈置着周圍。馬植心中立時明白了:“難怪衣着簡陋,原來是江湖賣藝之人!”
佈置好了場地,那老者拿起了銅鑼,敲打了起來。頓時,一群人被吸引住並圍了上去。等到馬植靠近時,邊上已經圍滿了人,在擁擠的街邊形成一個圈子。
好不容易,他才堪堪擠了進去,見到一個眉宇間透着一股英氣的年輕人正在向眾人抱拳施禮,正是剛才救人的男子。他手中拿了一桿鋼槍,已舞得虎虎生風,只見寒光霍霍,頃刻之間已使出三五十招,旁邊一老者道:“在下與小兒原系揚州人氏,家道沒落,流落江湖,不幸丟了盤纏,特來此舞弄一番,願各位行行好德,資助一點,不求多少。”
馬植忽聽得一人喝彩道:“端的使得好!”循聲望去,是一青年軍官。眾人道:“這位教頭說好,便是真好了!”聽到“教頭”二字,馬植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本來以為是個什麼大官,原來只是個教頭而已。”看一會後,就離去了。
圈子中間的老者當然不會注意到少了一個圍觀之人,注意力已漸漸轉到青年軍官身上了,只見那人豹頭環眼,燕領虎鬚,七尺長短身材。老者心中不禁喝彩道:“真是一表人才!”。
等到舞槍末了,老者拿出一空盤子向大家討錢,人群中有給二三十文的,也有給四五十文的。到那位軍官時,只見他從懷裏掏出一錠大銀,微笑道:“請問是否能與前輩與兄台喝上兩杯?”老者點頭,與年輕人便收拾東西,一起到了旁邊一座小酒樓。
酒菜擺上,軍官作揖道:“敢問前輩高姓大名?家處何處?”老者道:“不敢當。在下姓徐名謙,因家鄉瘟疫而逃難出來,四海為家。膝下一兒叫徐寧。敢問軍官大名?”軍官回道:“小可姓林名沖,家父林業乃此間提轄官。”三人喝酒閑聊至日落西山。末了,林沖問道:“不知徐前輩與兄台嫌不嫌棄到我家住幾日。”徐謙道:“我與小兒流落江湖,乃是粗鹵之人,不敢驚動令尊。”林沖道:“家父雖為提轄,卻喜交江湖之人。”
徐謙父子執拗不過,隨林衝來到府上。林業並林沖妻子都來與徐謙父子見了,林業大喜,安排兩人住下。
次日一早,徐謙父子要出去,卻被林業急急攔住。林業俯首道:“徐兄且慢,小兒林沖自幼學得一些祖傳槍法。雖不成大器,但此間卻鮮有對手,昨日他見令郎槍法甚精,不覺技癢,想與徐賢侄比試一番,不知意下如何?”徐謙道:“小兒胡亂學得一些槍法,怎敢與小官比試?”林業道:“此言差矣,大家同是江湖之人,切磋一下又有何妨?”
當下便喚了林沖,與徐寧一道來到後院。林沖先挑了一根花槍,徐寧心想,林兄必是槍法了得,只有用自己擅長的鉤鐮槍了。尋思着,便從槍架上挑了一根鉤鐮槍,林衝倒是一驚,他沒想到眼前這個江湖賣藝之人擅使鉤鐮槍。從他接觸的人來看,擅長鉤鐮槍之人可謂少之又少,印象中也就早年那個點撥過自己的那位高手會使。
林沖道:“得罪了。”便挺槍上前,來斗徐寧。徐寧卻不慌不忙,倒退兩步,倚住身體,防禦住了他的第一招。兩人精神抖擻,斗到五十合之外,難分難解。林沖尋思道,如此纏鬥,也不是結果,我倒要試試徐兄的真本事。使出一招“憂鬱飛花”,此是林沖生平絕學,非同小可。雙足離地,一條槍離手似龍飛鳳舞,地上塵土飛揚。徐寧眼前模糊一片,卻突然見花槍往自己心窩裏直刺過來。徐寧大吃一驚,忙以鉤鐮槍抵擋,誰知卻抵擋不住,原來這一刺中卻蘊藏着林沖掌力。林沖大叫一聲:“徐兄小心!”這一招雖然林沖沒使出全力,但也足以將一排人刺穿。林沖尚自懊惱之際,卻見槍到了他胸口卻不繼續往前。槍兩邊同時受着巨大衝擊,“啪”的一聲從中間折斷。林沖尚自奇怪,莫非他有刀矢不如的奇異武功。正暗自驚訝之際,徐寧突然使出一招“電閃炫目刺”,望林沖直奔過來。
到了林沖跟前,徐寧卻停了下來,抱拳道:“多謝林兄剛才手下留情。”林沖道:“我應該謝你才對。”徐寧道:“一條槍刺來確是小事,若是林兄剛才用盡全力,我硬接下來,必遭受內傷。”林沖道:“我不也是躲閃不及么?若是徐兄直刺過來,我可沒有刀矢不入之武功,必然喪命。”林業見他們二人惺惺相惜,對徐謙道:“令郎好武藝!”
林沖,徐寧走到父親跟前。林業道:“老朽有個主意,不知徐兄認為如何?”徐謙恭敬道:“願聞其詳。”
林業道:“小兒林沖從小好習武,今喜遇見徐賢侄,你們兩人結拜為異姓兄弟,不知意下如何?”徐謙稱謝,兩人問起年歲,以林沖為長。當下便義結金蘭。
林業問道:“賢侄,刀槍不入之功缺是哪裏習得?”徐謙笑道:“這天下哪有甚麼刀槍不入的武功。只是小兒身上穿了一件祖傳寶物。”徐謙尋思,既然他們兩人已經結拜為兄弟,說出來也無妨,便道:“此乃祖上所傳一寶,喚作‘雁翎羽’,是一副由雁翎製成的衣物。這雁翎羽貼身而穿,又輕又穩,比平常衣物還要輕便許多,行動起來絲毫不會感覺不便,刀劍箭矢卻不能透。”
林業讚歎道:“此等寶物,實乃天衣!”徐謙道:“現我父子二人雖家道沒落,曾有人出價四萬貫,但因是祖傳,不敢相賣。”林業道:“徐兄所言甚是,雖一時之困,祖訓卻是不能忘記!”
林沖問道:“徐賢弟一身好武藝,不知今後有何打算?”徐寧道:“流落江湖之人,四海為家。”林沖道:“好男兒應志在報國,遼人一直在北方虎視眈眈,賢弟何不從戎?”徐寧道:“只怕無人引薦。”林沖道:“不瞞賢弟,我現正準備投身家父麾下,賢弟何不和我一道?”徐寧道:“多謝大哥!”林沖道:“你我既是兄弟,又何必如此多禮?”
徐謙父子便在林業父子的幫助之下,在東京城安頓下來。時光荏苒,不覺一年已過,這一年中,林業徐謙卻因病皆歿。林沖由於繼承父業,加上武藝精湛,深得太尉賞識,提拔較快,已成禁軍教頭;徐寧卻替代原來林業位置,當了提轄官。
兩人雖官級有差別,但平日裏較量武藝,彼此之間只作親兄弟般對待。
其時正值冬至時令,汴京城早覆了一層積雪,又不斷地有雪花來增加積雪的厚度。林沖徐寧二人為抵禦寒冷,便一起在一家酒店喝酒。林沖道:“徐賢弟,你也該成個家了吧?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此事卻不能老是耽擱。”徐寧道:“哥哥如何突然出此言?小弟一人清凈慣了。”林沖道:“我也是一時想起,故脫口而出,賢弟莫見怪。”徐寧笑道:“哥哥所言也是,只是此事亦急不得。”兩人拉了閑話,分道各自回家。
徐寧一路迤邐,慢慢向前,心中回味着剛才林沖所說話語:“我徐寧從少年時代開始隨父親漂泊,在大哥一家幫助之下在汴京城安頓下來,這娶妻大事擱在心中,只是至今尚未遇到一個中意女子。”大雪卻紛紛揚揚,鋪天蓋壓了下來。因冷得緊,徐寧便走到旁邊一座破廟中,心想等雪停了再趕回家。找了點乾草,坐下不久,竟慢慢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之中聽到門外有人說話,卻夾雜着一女子的哭泣之聲。徐寧忙到神像背後躲了起來,廟門被急急撞開。只看見一伙人押着一個女子,嬉笑怒罵,女子卻不停的在哭。徐寧看到時,卻是京城一夥潑皮無賴,為首一人不停地對那女子笑道:“美人莫哭,我讓你歡喜。”那女子啼啼哭哭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還有王法嗎?”那無賴恬不知恥地笑道:“美人,在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破廟裏,你叫破了喉嚨也沒用,俺們便是王法。”
徐寧怒不可遏,一下子跳出,只一拳將為首的無賴打得滿嘴吐血。眾潑皮一驚,沒想到破廟裏躲了一個人,都急忙上來要打,卻哪裏是徐寧的對手。片刻,都被徐寧打得東倒西歪,一個個灰溜溜的跑了。徐寧這才轉身去看那個女子,她仍在不停的哭泣。
徐寧嘆了口氣,問道:“姑娘姓甚麼?如何卻被這幫無賴抓來?”那姑娘道:“奴家王氏,在城外居住,今天奴家在外面被這夥人撞上,便被強行拉到這兒。幸得大官人出手相助,奴家感激不盡。”她說這話時,一直低着頭,不敢正眼去瞧徐寧。
徐寧想了想道:“我送你回家吧!”王氏這才抬起頭來,徐寧望去,她衣着較為樸素,臉頰素凈,但要真論姿色也並不是十分動人。
徐寧就帶她走,沒兩步,卻見她猛地一跌,倒在地上。徐寧大急,趕忙去扶她起來,卻見她已昏迷不醒。徐寧無奈,只得背起姑娘,回到自己家裏,叫了郎中來給她看病。幸好無大礙,只是受了點風寒,將養些時日,便完全好了。
徐寧要送她回去,王氏臉卻微微一紅,道:“奴家家裏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就這麼回去那伙人一定還會找上門來,將奴家虜了過去。”徐寧想了想,說道:“你就暫時住在我家吧。”王氏問道:“這位大哥,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徐寧心想,這倒忘了對她說,便道:“我姓徐名寧。”王氏拜謝道:“徐大哥救命之恩,奴家沒齒難忘。”徐寧想說些什麼,卻始終沒有動嘴。
過了幾日,徐寧拜訪林沖,林沖家中自有美釀,就叫妻子取出來與徐寧對飲。兩人喝酒之間,林沖見徐寧臉色有異,似乎有心事,便問道:“徐賢弟,幾日不見,不知有何煩惱?”
徐寧自知大哥大嫂心思縝密,瞞他們不過,便將那天分別之後事情一一說出。林沖妻子笑道:“叔叔有所不知,你救了那位女子,我看她是對你有意了!”徐寧臉漲得通紅,不知是喝酒還是林沖娘子的話所致,道:“嫂嫂不要來見笑。我只不過路見不平而已,怎會有這事?”林沖娘子道:“姑娘的心思可是我們最清楚。”林沖望了妻子一眼,對徐寧道:“這事,大哥幫你做主。”便叫妻子一同去徐寧家中。
林沖娘子猜得沒錯,那姑娘果然對徐寧有意,在林沖夫婦攛掇之下,兩人亦情投意合,擇了吉日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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