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活埋(一)
第三章活埋(一)
薊州,連台縣。
春天的雨,沒完沒了地下。好不容易盼來三日晴,等地上的水幹了,探礦脈的老師傅就要下洞找煤。
河南來的余老闆年前才從周姓富商手裏買下這一山廢礦,這兩年鑽洞的技藝愈發精鍊,從廢礦里挖出寶來也並非不可能。商人么,從蠅頭小利到山河廣廈,小的不嫌小,多的更不嫌多。
東牙山走的是平礦,北方的煤遠比南方好挖,扒開山頭往外掏,沒有挖不成的。老師傅領着兩個徒弟連帶兩條獵狗往裏走,礦洞荒廢的久了,難保沒藏野獸,亦……難保沒有孤魂野鬼做窩。他手上還有一袋糯米伴粗鹽,另附茅山道人的紅黃符咒,求一個保命安身。鑽進洞裏的風像是迷了路的人,找不到出口,便一頭撞死在石壁上,嗚嗚地像是死前最後一聲嚎哭。
小徒弟昨日才聽人說,荒郊野嶺總有食人鬼怪,啃光了肉,連骨頭都不放過……
“師……師父……要不,咱們這趟還是算……算了吧……”銀子已經落袋,怎麼能算?豁出命都要找到礦脈。
老師傅不說話,小徒弟也只好舉着火把戰戰兢兢往前走,滴答,石上一滴水,帶着濃重的腥味落在他頭頂,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濕濕軟軟一條小蛇。“啊啊——救命!師父救命!”他嚇得沒頭沒腦亂竄,手上的火把晃過來倒過去,一明一滅間,忽然映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被這道光投射在石壁上,成了一顆碩大的膨脹的球。
“慌什麼慌!”老師傅出聲喝止,一把抓住了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徒弟。
另一個青年人牽着狗,風過,獵狗狂吠,嚇得人膝蓋骨打顫。
今次這兩條狗一進洞中便興奮異常,青年人低聲喝止也無用,拉緊了繩索拖着他往前走。到一處油燈漸滅的地帶,一股子腥臭迎面撲來。青年人連忙捂住口鼻,一不小心鬆了繩子,兩條狗瘋了似的往前跑,又一併停在一處暗影中。
老師傅當下已知要壞事,攔不住青年人好奇,提着火把往獵狗踱步之處去,火光雖微弱,卻也照的清楚此下一處狹窄洞穴,約五米高,裏頭蛇蟲滿布,交疊覆蓋著三五具屍體,擱置得久了,腐化得厲害,千足蟲從一人耳朵里穿進去,再從眼眶中爬出來,仰着頭似乎要往光亮處趴。
一聲驚叫,燈滅了。滿目漆黑,滋滋,是蛇爬過皮膚,還是蠍子搖動毒尾。
角落暗影中,彷彿有一雙眼飄來,盤旋在頭頂,低低地笑。
一大早下朝回來,顧雲山心情頗佳。因在科考案中勤勉盡職,聖上又賞他一對琉璃花瓶。雖說值不了幾個錢,但後頭的彎彎道道可不少。擺在書房內,如同擺一尊財神爺坐像,立時廣開錢路、財源滾滾。
至於什麼是勤勉?自然是聖上看得着的才能算勤勉,回到大理寺,關起門來還是先補一補覺再提正事。
他這一覺徑直睡到晌午才醒,午飯顧辰又從家裏捎帶來鮮魚餃、鳳尾蝦、花菇仔雞,三個菜足夠撐起一片天。然而顧雲山卻捏着鼻子趕人,“去去去,你昨晚是不是又睡雞棚了?一股雞屎味兒。”
顧辰這回沒能乖乖聽話,反而抱着劍一臉倔強地站在門口,一對小燈籠似的眼睛死盯着顧雲山。
顧雲山被他瞪得食不知味,不得不放下筷子,“到底怎麼了?”
“你又吃雞……”
顧雲山翻了個白眼,“雞這種東西……那本來就是養來吃的,你老爺我不吃,總還有別人要吃。”
“還有誰?我殺了他!”
“蕭逸。”話音落地,顧辰拔地而起,飛了出去。
桌邊的人長舒一口氣,終於能夠安心吃飯,但是……吃完鳳尾蝦,就想起余月濃,吃一口鮮魚餃,滿腦袋余月濃,最後連仔雞都開口說話,“大人真是玉樹臨風瀟洒倜儻,月濃願做牛做馬服侍大人。”
煩人,他得想個法子,讓顧辰把余月濃埋進雞窩裏。
吃飽喝足總得干那麼些微正經事,大理寺少卿原鐘鳴、李石通通忙的沒空抬頭,而顧雲山慢悠悠走到府衙內,主持例會。少卿、主簿、典史都到齊,就連口不能言的蕭逸也頂着兩眼烏青趕到。原鐘鳴四十齣頭,摸着山羊鬍問蕭逸,“蕭主簿這是怎麼了?傷成這樣?堂堂天子腳下,怎容此人行兇!”
蕭逸一個勁猛點頭。
顧雲山坐在主位,低頭翻着書奏,眼皮都不抬一下。歪着上身懶懶散散開口問:“上回失蹤那幾個,薊州府的,都找着了沒有?”
原鐘鳴聲音渾厚,一字一句繞着牆壁滿場飛,“還是不見任何消息。”
“新鮮了,一地縣令、主簿、衙役一夜之間丟個精光,竟能半點消息沒有。”
原鐘鳴清了清嗓子,“確是奇事。”
“大半個月過去,想來是活不成了。下一個——”
李石道:“慶親王府又丟了東西,這回是雙龍劍,王府託了人來,說這是王爺的心愛之物,看大人您能不能……”
“送了多少?”
“二百兩。”
顧雲山甚為不屑,“讓他們找順天府尹。”
“可是……”李石為難道,“王府里來人說,天底下能破此案的,便只有您一人爾。”
“那就讓他們等着……那飛賊玩夠了,自然要送回去,人家也不稀罕這些。”
“那這連環失竊案,不查了?”
“不查。”顧雲山看向悶頭悶腦的蕭逸,琢磨着蕭逸啞巴了雖然清凈不少,但許多事反而要他親自開口,不好不好。“大理寺的分內事都干不完,你還敢王自己手裏攬活,連着這半年都不想要休沐日了是不是?天底下的案子何其多,什麼崑曲分屍案,無臉案,陳骨案,這麼多名動一時的案子還沒結果呢,就得上杆子給他慶王府抓賊?等着吧。”
李石悶着腦袋,老實不說話了。
最後刪刪減減,把能推的、棘手的、無聊的案子都推給都察院與順天府尹,自己撿了輕鬆的能在皇帝跟前長臉的差事來辦,比如這一回的科考舞弊案,一定要一查到底,肅清餘毒。
中間抄抄家,收收錢,油水撈足才對得起大理寺內院吃着香火燒雞的財神像。
天黑了,又到吃飯的時候,顧雲山領着蕭逸去廚房找那位毒死你無聲息的女英雄。然而顧辰早他一步,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門口傻瓜似的看着姑娘做飯。
顧雲山有點兒生氣,那本該是他的位置。哼——
他跨過門檻,繞過顧辰,走到月濃對面,“給蕭逸解毒。”
她不答話,掀開鍋蓋,一股子熱氣衝上來,把顧雲山燙得一連退到門口。蕭逸立時站出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天知道他說些什麼。
“我勸你別動——”月濃放下鍋蓋,理了理衣襟,“三步倒,三步之內必死。”
“啊——”蕭逸這一回長嘯如風,整個人僵成一根棍,一雙狹長鳳眼將將就要落下淚來。
顧雲山還是那句話,“給他解毒。”
月濃手握鍋鏟,面容卻盛如春花,分明不搭調,“你放了我爹。”
好嘛,真遇上傻帽了。
“這三天不許給余家人送飯。”
“你——”柳眉倒豎,偏她生氣起來也這樣好看,引得顧辰托着下巴痴痴地笑。
“小姑娘,別跟你老爺斗,一招都贏不了。”
月濃左思右想,突然間拿起一柄雪亮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放了我爹。”
“小姑娘家家的,別成日裏瞎做夢。”
“想想你的糖醋小排骨,我死了,還有誰做給你吃?”說完真把刀鋒逼近一寸,壓着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留下淡淡的……油腥……
顧雲山一驚,“你倒是挺了解我的。不過,可惜了……”他低頭長嘆,“糖醋小排骨雖妙,但腦袋更緊要,你死吧——”
“我……我這就死給你看。”月濃狠下心,再狠下心,第三次狠下心,最終也沒能往自己咽喉上來一刀,再看顧雲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一時間又羞又惱,頹然扔掉了菜刀,雙手遮臉,嚶嚶哭了起來。“你們欺負人!”
顧雲山回頭看了看一動不動的蕭逸,可憐見的,連呼吸都要憋住,這究竟是誰欺負誰?
他最不耐煩女人哭,等了不到半刻就要發火,但礙着她那點兒“神功”,並不敢靠前,“解毒。”
“解什麼毒?一會連你一起毒死。”
“我死了誰救你爹?”
“你說什麼?”
“看來你是讓黎青養壞了,聽不懂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