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履薄冰

第二章 如履薄冰

“小寧,咱們把這女娃子咋辦?”張報月扛着麻袋,走進一片油茶樹林,氣喘吁吁地問道。

“不咋辦,就把她塞這樹林裏,關她兩個月,我就不信楊岳那小子還有心思去準備十月的斗舟!”

張報月嘿嘿笑了出來,“今年,咱們定能先到斧頭湖心捕肥魚了。”順手把麻袋放在樹邊,一屁股坐下,“楊岳偏把他這白痴妹子當祖宗供着,平常聽着別人傳還不大信,那日看把他喜瘋了。倒平白叫咱們拿住了他的要害。”

楊么在麻袋中聽得分明,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來,既然張家人只打算將她關押幾天,性命應是無憂。楊岳待會現她不見了,自然會來找她,以楊岳的厲害和對此地的熟悉,說不定她今天晚上就能回家裏睡覺。她如此想着,便緊閉雙眼裝暈。

張報寧聽了張報月的話,微微一笑,順手解開麻袋,把楊么抱了出來,看了看,一巴掌拍在裝昏迷的楊么頭上:“小丫頭,別裝了。”

楊么裝了幾月的傻,只服楊岳。沒想到頭回裝暈便被張家人看穿,大是惱怒地睜開眼,摸着被拍疼的後腦勺,罵道:“沒膽鬼,怕了俺家的楊岳,就欺負俺這病殃子!”裝了幾月的傻瓜,說的話不過十句,難得遇上外人,總算有機會開罵了。

張報月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惱羞成怒正要回罵,卻被張報寧按住了。

“利嘴的小丫頭,你知道什麼?斗舟原是水戰,祖宗規矩,兩姓之戰,只要不傷人命,自然無不可用。”張報寧不待楊么回答,又笑道:“你叫楊么是吧?過兩月回去問問你哥哥,可是這個理兒?怪只怪他沒看好你!”

楊么看着張報寧風輕雲淡,理所當然的樣子,嗤笑一聲:“果然是伶俐有餘,成事不足。”也不等他們答話,抓過身下的大麻袋往樹林紅泥地上一輔,倒頭便睡,耳邊傳來張報寧輕輕的笑聲和張報月的嘀咕埋怨聲。

“守夜還是我來吧,你若不在家,報日哥和小四定要懷疑的,若是讓大伯父知道了,咱倆都沒好果子吃。按規矩,現在正是養林的時節,不大來人,一個人盡夠了。”張報寧輕聲道

張報月點頭答應,看了看楊么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子,想了想道:“我多帶幾條麻袋來。”便轉身去了。楊么聽着腳步聲遠去,偷偷睜開一隻眼,卻與張報寧似笑非笑的眼神對個正着!直氣得她心肝兒疼。

楊么暗忖這小寧是個繞腸子的,輕舉妄動討不了好去,反正不怕他把自己如何,索性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慢慢入睡。

待得她被張報寧叫醒時,已是月上中天,楊么這身子雖是孱弱,卻有幾分好處,竟是能夜中視物,現這裏是楊岳曾經帶她來過的李家村附近的油茶林。

楊么看了看身上新蓋上的三條麻袋,接過張報寧遞過的滿碗飯,只是呆。

過了半刻,張報寧轉過臉來,瞟了一眼楊么手裏仍是滿滿的飯碗,略帶諷刺地問道:“難不成你還沒有學會怎麼吃飯?”

“沒見識就別開口,我剛剛病好你不知道么?腸胃只能消化流食,要我吃乾飯就是要我的命!”

張報寧也不生氣,接過楊么手裏的飯,又取出一個大水筒,倒了半碗水,拿了木勺慢慢攪拌:“生火熬粥是不可能了,總比餓着好。”

楊么見這少年如此沉得住氣,嘴裏便越刻薄起來:“你那同伴倒是可人疼的,一不着家就有人緊張,倒便宜了你這沒人疼的。”

話聲剛落,張報寧便站了起來,幾步走到楊么身前,慢慢地盤膝坐下,臉湊到楊么的面前,越笑得溫柔:“可惜你這有人疼的,現在只能陪着我這沒人疼的。”楊么頓時也笑了起來,狠狠嚼着張報寧餵過來的水飯,兩人面上都是笑得如花兒一樣,互視的眼睛裏卻完無一點笑意,直恨不得將對方下力死揍一頓。只是楊么本就落在下風,此時聽得張報寧左手將木頭飯碗抓得卡卡直響,心情真是無比暢快,只覺得將兩個月的憋氣全都出來了。

“幹嘛不點火?”楊么漫不經心地問道。

張報寧抬頭抑望天空,微閉雙目慢慢道:“月光正好。”樹葉的陰影撒了下來,看不清他的神色。楊么暗暗呸了一聲,明明是害怕楊岳看着火光尋來,非要說得這般冠冕堂皇。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屁孩,裝什麼傷春悲秋?

張報寧按部就班地喂飯,忽地又笑道:“聽說你自醒來后,整日價寡言少語,沒想卻是這樣。”說罷又睨着楊么道:“也不知楊岳怎麼想的,竟把你教得如此奸滑,你一個女娃,還是收斂點好,看你的傻病兒早好了,若是再尋常些,便是身子不好,憑着你哥哥,這平江縣十里八鄉趕着向你提親的人數也數不盡。”

楊么心中一驚,冷笑道:“你倒也好笑,和一個五歲女孩說些個沒邊沒際的事。”

張報寧笑道:“訂親不過是個禮數,和年紀又有什麼關係?”說罷,也不待楊么回答,自去收拾碗勺,一聲不吭地坐回了先前的地方。他這般模樣倒是讓楊么暗暗佩服,想此人雖是自小孤苦,影響了心理育,倒真是個自有溝壑的人物。

楊么身體不好,平常無事,也要睡足六個時辰,今日一折騰,雖是睡了一覺立時又睏倦了起來。她方要睡下,卻突然聽得張報寧喃喃念道:“阿彌陀佛……”頓時笑了出來。

張報寧聽見她笑聲,睜開眼古怪地看了她一會,突地笑道:“原來你竟是不知道?楊岳倒把你瞞得緊。”見得楊么一臉疑惑,微微笑道:“白蓮創始,明王下生,我雖是不信這些,但總是有人信的。”

聽得這兩句話,楊么腦中轟然一響,全身都抖了起來,張報寧瞅着她,笑道:“怕什麼?蒙古人如今可比不上當初,楊家做賊匪做慣了,天下亂起來,只怕反而越興旺,”仰頭大笑道,“楊岳這麼厲害,連楊天康都服了他,便是我也沒話可說,只怕他天天盼着亂起來,憑風借力,直上青雲。”

楊么的書讀得不少,平常未曾想起,此時被張報寧一說,驀然想起元末白蓮紅巾之亂,白蓮教眾供奉的正是彌勒佛,口呼“阿彌陀佛”。原來楊家村裡戶戶供奉彌勒佛,竟不是為了禮佛!

楊么上輩子太平盛世,所見之人再是惡毒也不過是為錢為利,哪裏又和造反扯上過半點關係?她用盡心機不過也是為了平安渡日,半點不想殺人造反。此時想起楊岳夜夜讀書至深夜,凌晨四更起來習武,再不覺得佩服,反是一陣恐懼。

張報寧見她面色灰白,知是受驚,想着她畢竟是個五歲的女娃,便也不和她多說,閉眼睡了。

楊么苦思了一陣,倦極而睡。沒料到一覺醒來,卻赫然現躺在了自家的簡陋,倒讓她斷斷續續聽了幾句。

“……你妹子……若是……”楊么一聽這聲音,便覺熟悉,知道不是楊家人,倒似是張家人。

說了幾句話,便聽得楊岳道:“……身子弱…死……極容易…不…擔心……”

楊么只聽了這幾個字,喉嚨頓時干,聽得外面的話聲一停,慌忙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便聽得楊岳推門進來,將她喚起,若無其事地替她梳頭穿衣。然後慢慢喂飯,絕口不提昨夜之事。

楊么心裏掙扎了半晌,想着楊岳平日裏對她的照顧關愛,終是鼓足勇氣,推開他伸到嘴邊的木勺,直視楊岳雙目,卻不說話。

楊岳看着楊么,眼中閃過驚喜,似要說話,卻終是轉開眼躲過楊么眼中的疑問,柔聲道:“么妹,來,吃飯。”

楊么看了楊岳半晌,眼睛慢慢閉了起來,突地又睜開,一把打翻楊岳手中的飯碗,亂叫着狂奔出門。楊岳獃獃坐在床邊,只聽得村裏的孩子們叫聲傳來:“小岳叔,小岳叔,么姨又犯病了!”

楊么剛剛露頭的真性情因為這起不明不白綁票事件,死死地縮了回去,張家人綁了她,又放了她,楊岳既不肯實言相告,他在這其中到底是什麼角色,總是有些蹊蹺。如是張報寧所說無錯,他瞞着全族的人勾結世仇,哪裏又是什麼好路數?

尤其是當她現全村老少,包括楊天康怕是都不知道有這回事時,她心裏越冷。楊岳雖是養她育她,事事照顧,但既能在這種與她性命相關的事上自行其事,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裏,難保將來不為家族利益,自家的前途把她當個交換之物舍了出去。

那日的話雖是沒聽清,但她如此弱小,楊岳名聲又是極好,便是她立時死了,也沒人會懷疑。想到這些,楊么心中越焦慮,若不是身體實在太弱,出門就是死路一條,早恨不得離了此地。平日裏若不是害怕楊岳翻臉,又無力自己活命,怕是楊岳送來的飲食都不敢吃進嘴裏。

楊岳卻仍是和以前一般養育她,屋裏屋外全不要她動一根手指,見她裝傻不過偶爾嘮叨幾句,竟然也全不阻止,似是要她這樣瘋着才好。

時光流逝,楊么的自閉足足持續了近六年,便是在外人面前也不露聲,但是,為了自保,她又不敢完全裝痴,十日裏總要清醒一日才行。

於是,她縮在小女孩的身體裏裝腔作勢,長輩教訓的時候她要裝無辜,堂兄弟們廝混時她要裝無知,堂姐妹們明爭暗鬥時她要裝無趣,和張家村那幫世仇掐架時她要裝無能。

楊么也不知族人們如何想,只是有楊岳在,長輩們都是體恤着,族中的兄弟姐妹儘是讓着,護着,便是比她小的弟妹、侄兒女也可憐着她。

沒有人喜歡這樣的生活,可是,每當她對自家刻意的天真、虛偽的無知、辛苦的隱忍厭煩到了極點,想要喘口氣,正常生活的時候,楊岳日日四更起身習武,晚晚讀書至深夜、族人擁戴,方圓百里內的各村落皆對之推崇備至的情形就出現在她腦海里。

她選擇繼續等待。

但是,當楊么快滿十一歲的時候,她現自己出了大問題,她的身體除了虛弱外,成長也遲緩不前,現在不過才**歲的樣子,癸水也沒有來。要知道這時代的人壽命短,十一歲來癸水的比比皆是。

更嚴重的是,她的情緒在自我壓抑中開始極不穩定,經常無故大起大落,時而極度亢奮,時而全無生念。使得她裝不成自閉兒,倒容易裝瘋子!

自閉兒不是那麼好當的!欺騙他人是要付出代價的!她的耐性已經消耗乾淨,卻仍然沒有能探清楊家村和楊岳的底細。

楊么裝瘋賣傻不過是為了兩件事,其一是為了讓楊岳放心,其二,是聽了張報寧的話,防着楊岳藉著親事,用她來結交外人。如今事情已經過了六年,楊岳也應該知道她全無和他作對的想法,至於親事,此時的楊么已經顧不上考慮這許多,她現在的要目標是保證精神健全和身體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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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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