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年世仇
楊么覺得胸口一陣憋悶,極不耐煩地想換個姿勢,卻覺得全身被緊緊地拘在一個狹小的地方,身子一動越喘不過氣來。
她心中一驚,立時把滿腔燥氣壓了下來,強忍着滿身麻木,眯着眼,透過籮筐的孔洞看見一片粼粼的波光,身下的斜坡緊連着一個湖泊。無風的湖面波瀾不興,但湖邊一人高的蘆葦盪中人頭攢動。
一兩百個頭梳結、身穿汗褂的十三四歲的少年打成一片,折騰得烏黑的泥水四濺,雪白的蘆花飛揚,個個全是泥猴兒一般。叱罵、慘叫聲不時傳出,
楊么現在並不知道,這一群打得你死我活的少年,正是為鐘山水權而爭鬥的張、楊兩族。她只是面無表情,漠然打量着陌生的地方,還有陌生的身體。
此時的她不過四五歲的樣子,瘦弱的四肢緊縮,蹲坐在竹籮筐中,一身粗糙的短小葛衣,與原來的世界全然不同。
“要重新開始么?”楊么喃喃自語,卻只吐出幾個破碎的字,喉嚨立時撕裂般疼痛。楊么眼睛卻越亮了起來,細小的眼睛中閃着火一般的炙熱,枯黃的臉色似乎也出了光彩,“我……”
喉嚨劇烈的疼痛讓楊么閉上嘴,她喘息了一會,在狹小的籮筐里一點一點舒展四肢,想要用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她額頭上流着冷汗,方將身子抬起半寸便支撐不住,跌回了籮筐底部,籮筐一陣搖晃,從斜坡頂部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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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蘆葦中張姓少年被打得落花流水,已有七八十人束手被擒,押在一邊。領頭的張報日更是被追上來的楊天康按倒在泥水裏,掙扎不得,一身狼狽。
原站在湖邊岸上一個虎頭虎臉,極為壯實的六七歲小孩,大吼一聲:“姓楊的,不要欺人太甚!”猛地跳入湖中,眨眼間奔到混亂處。
只見那孩子年紀雖小,卻端的一身好本領,三拳兩腳便把圍上的四五個楊家少年打翻在泥水裏,不能動彈。
接着,那孩子轉頭叫了一聲:“大哥!”便要去扶那張報日。
沒料到張報日一巴掌將他打翻在泥水中,瞪眼叱道:“老四,不記得規矩了么?給我滾邊上去,沒得丟了張家的臉!”
張家老四——張報辰聽得大哥如此叱罵,一臉不甘站起身來,指着不遠處的一個身穿藍布汗褂的少年喝道:“楊岳,你別得意,等我滿十歲了定把你們打得滿地找牙!”說罷憤憤然地回了岸上。
楊姓少年們見了這少年威勢,不由得停下手來竊竊私語。
身形高大已如成年人一般的楊天康湊到楊岳的耳邊低聲道:“張家老四是個天生使拳頭的,這麼點大就能揍咱們三四個人,過得幾年長進了,只怕更不得了。”
這二百來個滿身污泥、頭散亂的少年中,楊岳是唯一一個結一絲不亂,身上的藍布褂子還看得清顏色的人。
只見他細細打量了賭氣背向他們的張報辰一眼,笑道:“莫非過幾年我們就不長進了?而且,他這性子……”正說話間,眾人忽聽得百米外碎石滾動之聲,岸上的張報辰抬頭一看,猛地向斜坡上躥去。
楊岳一見籮筐翻滾下來,頓時大驚,大喊一聲:“么妹!”急急趟過泥水,向斜坡處趕去,卻眼見得趕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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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么在籮筐里翻滾得昏頭轉向,身上不知被碎石韌草劃破了多少地方,她只能勉強護住頭部,聽任籮筐向斜坡中間的硬石上飛快滾去。
正在肚子裏詛咒老天時,楊么忽覺籮筐猛地被一股力生生扯住,下墜的力道頓時減緩。
還沒等得楊么鬆口氣,那籮筐經不得這幾番折騰,“嘩吱”地一聲從中斷開兩截!
楊么頓時從籮筐里滾了出來,她死死瞪着越來越近的醜陋巨石,咬牙不願出臨死前的哀鳴,沒料到方才扯住籮筐的張報辰又自她身後撲了上來,堪堪擋在楊么的身前,一把將她抱住。
因着楊么身上帶着的慣性,張報辰被帶着向坡下急步直退,後背重重撞在了硬石之上。
兩人皆被撞得七葷八素,正掙扎間,楊岳堪堪趕到,急忙扶起張報辰,又接過他手中閉着眼的楊么,匆匆掃過她頭臉,雙手在她儘是小傷口的四肢上摸索,喃喃道:“不該把她放在斜坡頂上的!”
此時楊么慢慢抬眼,眼光掃過楊岳頭頂的結,掃過他身後張報辰身上的汗褂子,腳上的草鞋,最後落在張報辰驚異的臉上,與他呆然對視。
“楊岳,你的白痴妹子醒了!”跟在楊岳身後,方才趕到的楊天康驚異大叫道。
楊岳猛然抬頭,只見楊么眼開眸清,不由大喜:“么妹,你好啦?!”
楊么面無表情,默不出聲,她並不是聽不懂楊岳他們的話,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安排,他們所操語言正是湘楚一帶方言,雖然楚地方言甚多,但對於前世曾與湘楚人打過交道的楊么來講,並不難理解。
楊岳以為楊么害怕,忙指着自己說:“我是你三哥,我是哥哥!”
楊么微微點頭,楊岳見她有反應,已是喜不自勝,語無倫次。
忙亂了一陣,楊岳見得楊么雖是醒了,但全然不開口,似是個啞巴,便急着要帶她回村求醫。
楊岳將楊么抱在懷中,轉頭向一臉蒼白的張報辰點點頭,又向楊天康說道:“放了他大哥張報日。”不待楊天康回答,就向北奔去。
楊天康急喊一聲:“楊岳,我二叔現在必在祠堂里,我和你同去。”轉身看向正給張報辰揉着背心的張報日,說道:“張家老大,今年鐘山上灌梯田的頭趟水歸楊家了,你可認?”
張報日苦笑一聲,低頭摸了摸張報辰的頭,嘆了口氣道:“我們張家認了。”
楊天康一點頭,招呼上同伴急急向南,追趕楊岳而去。
張報辰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張報日的臉色,愣頭愣腦道:“大哥,楊岳為什麼要放了你,只得頭趟水?他本來可以全占水源的。”
“傻四兒,那是因為你救了他妹子!他在謝你的恩。”張報日還未回答,旁邊一個臉青鼻臉的張姓少年不甘心地答道。
“我救他妹子不是為了要他謝恩啊!”張報辰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二哥,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老大張報日與老二張報月無奈地對視一眼,齊聲嘆了口氣,張報日看着張報月道:“老二,我下月就滿十五,三妹是個女娃,老四還小,以後就全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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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么靠在楊岳的懷裏,看着一片片泛着水光的稻田隨着楊岳的腳步起起伏伏,深綠的禾苗盛被夏日午後的灼熱陽光曬得無精打采。
離湖四五里的地界,起伏的鐘山北麓腳下,一座大型村落驀然出現在楊么的面前。二百來座黑頂黃牆土屋錯落有致地分佈在高坡上,狗吠聲隱隱相聞。
這是什麼鬼地方!楊么嘀咕着,微微扭動的身體卻暴露了她的不安,
“么妹,是不是難受?”楊岳低頭問道,雖是焦慮,卻也有幾分驚喜,雖然聽不清說什麼,但自家的妹子看來不是個啞巴。
楊么不理他,既然這個身體以前是個白痴植物人,那她裝裝自閉也不是問題。她聽了這些少年對話,此時已是明白自己重生在古老的歲月中,對她這樣的幼弱女孩而言,這裏並不是一個適合成長的世界,
楊么上輩子身世孤苦,在苦水、淚水裏泡大,見得多是人心險惡之處,死得也是不明不白,早被磨得心冷肺冷,走了偏道,事事算計。“心機”對她而言,實在是居家出行的必備之物。今生既有機會重新來過,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她決定還是觀察一番后再決定以後的生活,可不要把荊棘叢當了安樂窩。沒把這楊家村和楊家人打量清楚前,絕不冒險。
正在走神間,一滴滴汗珠從少年略顯焦急的側臉上流了下來,砸在她胸口的衣襟上。太陽將汗珠曬得滾燙,一瞬間在葛衣上消失無蹤。
楊么眼神微閃,心底突地動了一下。
不消片刻,眾人已跑入了村中,亂鬨哄的腳步聲引得狗吠聲愈燥雜,青牆黑瓦的大屋在一片黃土屋中格處顯眼,荒草叢生的祠堂大門上掛着一副木匾,楊么隱約辨出寫着“忠義千秋”四個大字,字上的黑漆已被歲月刷去了三分之二。
楊么皺皺眉,只覺得這祠堂透着一股詭異,待見得狹窄而落滿灰塵的前廳時,這種感覺更強烈了,眼見得這楊家族大人多,雖是鄉里人家,堂堂祠堂卻為何破敗至此?楊么心中警鈴大作,眼神越獃滯,嘴角慢慢流出口水。
更讓楊么懷疑的是,後堂卻甚是乾淨,較之前廳大了五倍有餘,整整齊齊擺着二三十張黑漆長凳與長桌。楊天康的嫡親二叔楊平泊正坐在長案前清點藥草,聽得腳步聲不由抬起頭來。
楊平泊生就一張臘黃長臉,一對細目炯炯有神,起身端詳楊么,又是搭脈又是看舌頭,折騰了一陣,喜道:“確實是好了,除了身子弱些,沒有別的病症。”又皺眉道:“只怕還是有些不清醒。”
顧不得眾少年一陣喧嘩,楊平泊向裂開嘴笑個不停的楊岳問道:“是怎麼醒的?”
楊岳還未開口,楊平泊又笑着對楊岳道:“這幾年,你爹爹、大哥、二哥在潭州驛站變着法兒請了些心慈的回回醫師、蒙古大夫、喇嘛僧人,還有綠眼睛的洋和尚來給你妹子瞧病,都無甚用,如今卻醒了。真是天意。”
待得楊天康得意萬分地把搶水的經過說完,楊平泊微微一笑,道:“前幾年從沒如此勝過,小岳,明年張家的長房長孫張報日滿十五,老二張報月卻也是個不簡單的。”
楊天康嚷嚷着:“二叔,張報月濟不得事,武藝不成,心計也不成。倒是他家的老四,過得四年就滿十歲了,咱們家那一輩的卻沒人比得上。”轉頭又指着楊么道:“楊岳,你妹子還是有點傻。”
楊岳看了看楊么,突地一笑,伸手擦去她嘴角的口水,取了案上的水杯給楊么喂水,一邊笑道:“你別小看了張家老二,他比不得張家老大的沉穩,卻多了一個臂膀,你今日這般灰頭土臉是誰弄的?”
楊么見得楊岳的笑容,心裏頓時一驚,這少年不過十來歲,她裝傻連楊平泊都沒有懷疑,他卻似是有所察覺。
楊天康頓時臉上一紅:“我原是想使計騙張報月,沒想着被他那形影不離的堂兄弟張報寧給誆了,差點給圍上。”
“張報月再加上張報寧,伶俐有餘,卻不足成事的。至於張報辰……”楊岳低頭看了看懷中目光獃滯的楊么,慢慢道:“若是這性子不改,不過是個打頭陣的角色……”
楊岳正說著話,卻隱約見得楊么眼中閃過一絲煩厭。心中大驚,頓時把嘴裏的話停住了,向楊平泊討了些傷葯,告辭而去。
楊家村側靠鐘山北峰,以祠堂為中心,向東西兩面延伸,東頭第一家是楊家長房老宅,西頭第一家便是楊岳的家了。
楊么在楊岳懷中打量着三間呈品字型的黃土黑瓦房,屋外牆上掛得滿滿的通紅辣椒串、干玉米串、各色乾菜和草鞋、草繩,約一人高的土牆小院和薄薄的院門把屋子圍在其中,只是個平常農戶家。
在簡陋的小竹床上躺了幾個月,楊么慢慢會走路了,但身體仍然極是羸弱,常不明不白失去知覺,一天要睡足六個時辰。楊平泊看了后,只說從胎裏帶來的病傷了元氣,只怕要養個十來年才能恢復。如此一來,楊岳絕不讓她做體力活,放在家中也不放心,時時將她帶在身邊。
下地種田、下湖捕魚,山裡拾柴、社學讀書,有楊岳的地方就有楊么。不僅如此,去鄰近小村辦事要帶着她,和村中少年玩鬧也要帶着她,直把這鐘山腳方圓之地全都耍了個遍,就差沒混進南邊的張家村裡溜達溜達了。
楊么自家滿腹的陰謀詭計,卻最是不喜和她一般的人,楊岳心思細密,見事清楚,大是不合她的口味,立時就嫌上了三分,若不是要依靠他人過活,哪裏又肯和他親近,越裝傻。
楊岳也不管楊么有沒有回應,時時指着身邊的人、物、事嘮嘮叨叨。楊么只覺得遇上剋星,這個不過十一歲的楊岳的耐性竟是比她要好上許多,讓她裝自閉兒的難度大為提高。
不過,過了兩個月,楊么慢慢覺得,她可以接受楊家了。
楊岳雖然不是楊家的長房長孫之流,卻是公認的新一代領軍人物。家中還有一父兩兄,蹤跡全無,據說在湖廣行省大鎮潭州驛站里出役工,楊岳家也算是大元朝的站戶。這其實是個好消息,出役工怎麼都比吃蒙古人的俸祿要安全點。
楊家村家家戶戶一邊供着祖宗牌位,一邊供着彌勒佛,日日燒香不止。好吧,有宗教信仰的人雖然迷信,但做事總是有一定原則,這是個好現象。
楊家村的基礎教育十分到位,上到六十老嫗,下到四五歲女孩,文能識字,武能打狗!很好,這有力地遏制了宗教迷信地區神婆、神漢的勢力。
當然,說到楊家,就不得不提的是斧頭湖對面的張家,張楊兩家是岳州路平江縣最大的兩族,並且,是百年世仇!
雖然兩族不得通婚是不人道了些,但能夠把以前的成*人流血械鬥改成每年兩次的少年水6競技,兩家的領導人都是有眼光有見識的,張楊兩家的關係總體而言呈緩和趨勢。
所以,楊么開始放鬆了警惕。她年紀小,身體是廢物,又無一技之長,學武不行,識文無用,如今不過一個盼頭,就是吃得飽,穿得暖,活得長久點,除了呆在這楊家村,除了依靠楊岳,再無別的辦法。
當然,讓楊么真正放心的,還是楊岳,她裝着傻,耳朵卻不聾,楊家人又日日把楊岳掛在嘴邊。楊岳今年不過十來歲,功夫和心智卻比成年人強,地上水裏的把式在這平江縣方圓百里之內,同輩人早就是無人能及,自他參加張楊兩家爭鬥,兩家原本勢均力敵的情形也翻了天!
這些倒也罷了,真正讓楊家長房長孫楊天康心服,就算是世仇張家長房裏三兄弟也暗地裏佩服的是,楊岳不滿十歲時便獨自養了她,養了一個活死人五年!除了平日的農活外,獨自伺候她喝水、吃飯、穿衣、翻身、大小便,洗澡!每隔幾日還要背在身上出來晒晒太陽,如是離村外出便要背在籮筐里寸步不離。
楊么不過醒了兩月,便知道外頭村子裏淹死初生女嬰的貧困民戶不知凡幾,她家成年父兄常年在外,雖說時時有銀錢、藥草回家,總隔得遠了,像她這樣的廢物,沒有楊岳,骨頭都成灰了!
也許楊岳從頭到腳就是個忠孝節義的好人。楊么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打算從明天起不再裝自閉,楊岳和她說話時不裝聾作啞,楊岳喂飯時不故意打翻,楊岳替她梳頭穿衣時不滿地打滾,楊岳替她洗澡時不光着身子滿村子亂跑。至於其他族裏親戚,不理也罷,也犯不着把他們騙得團團轉,讓楊岳在一旁哭笑不得,抓着她嘮嘮叨叨個不停。她就納悶了,好歹她也比楊岳多活了上十年,為什麼裝來裝去,就是騙不過楊岳呢?
楊么在湖邊草叢蹲下來,看楊岳、楊天康等少年在江中操舟、潛水準備十月的斗舟。
張、楊兩家在斧頭湖邊聚居,六月搶水,十月搶魚,已是鬥了近百年,死傷無數,經常聯結四周的他姓鄉鄰助陣,可算是禍及地方。二十年前楊家楊均天,張家張精文做了族長,便停了壯丁的械鬥,只讓族裏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少年兒郎赤手相鬥,以定輸贏。
楊岳今年不過十一歲,自他參加爭鬥,楊家便死死壓住了張家。族裏的長輩對搶魚的事大是放心,全托給楊岳自把自為。族裏的上百少年少了長輩掣肘,越練得起勁,聽憑楊岳調度,便是天色慢慢晚了下來,也全沒有返回的跡象。
晚風吹起,雖離十月還差了幾天,風卻是有些涼了,楊么縮在湖邊的草叢中,看着楊岳昂揚的身影,心裏正有些歡喜時,卻見他回頭向她這邊看來,慌忙站起揮了揮手。楊岳似是笑了笑,轉過頭去繼續操船。
不知何時,湖岸邊的蟲嗚突地嘈雜了起來,楊么踮起腳尖看着楊岳,便是冷風吹亂了她的短黃毛,讓她微微有些氣喘,也捨不得移開眼睛。此時,楊岳似是覺得風大,招呼着眾兒郎聚攏,
太陽已是沉下了鐘山,斧頭湖上一片黑暗,風越的冷了。
楊么正要跑到泊船處等待楊岳,卻忽地眼前一黑,被一個麻袋罩住,竟是被人偷偷摸到背後堵上嘴巴,搖搖晃晃地扛走了。
楊么眼前一片漆黑,身子在空中不停地晃蕩,她原本體弱,立時便有些噁心欲吐。她卻是個能忍的人,吸口氣強行壓下,四肢卻又開始疼痛,只是這身上的難受哪裏又比得上她心裏的慌亂!到底是誰綁了她?綁她是為了什麼?她不過是一個五歲的廢物女娃,又能引來什麼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