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外松內緊
七月的巴陵城,太陽**辣地曬着,從洞庭湖裏吹來的涼風卻驅散了南城的燥熱,南門外的湖邊處處是酒家水榭,藉著這股涼意,吸引了上至權貴,下至平民的巴陵人,高頭大馬,雕漆馬車停滿了各處水榭前的空地,人群則擠滿了小酒家。
“倪丞相,鄒太師,這邊請,這是漁侶居里風景最好的雅間,便是八百里洞庭沿岸所有的水榭酒居也比不上此處!”馮富貴恭敬地在前頭引路,將天完的兩位重臣引入了華容間。
倪文俊如今脫去了甲胄,穿着黑綢常服,面上一股蕭殺之氣,眼光冷冽,微微哼了一聲,道:“你們東家呢?”說話間,面色不自覺地鬆了松。
“夫人正在漢川間。”馮富貴扯動玉索,臨湖的竹簾自動卷了上去,煙波浩渺的洞庭湖隨着竹簾的捲起,慢慢出現在兩人的面前,一眼望去,奇景盡在一簾之中。
鄒普勝仍是頭束黃木道冠,身着青袍道衣,丰神玉容,飄然如仙。他凝望着這一片美景,淡淡道:“她一個人?”
馮富貴自然知道這兩人一人是東家的密友,一人是東家的表哥,便是平日不給好臉看,也是與別人不同,仍是恭敬答道:“夫人正陪着將軍,似是在彈琴。”
倪文俊方坐下,立時站了起來,怒道:“怎麼不早說,我說今天的人怎麼這麼少,原來是她在這裏彈琴,這不是要我的命么!”說著,便要出門。
馮富貴手指捲簾前的一支琴幾,笑道:“丞相,這處華容間地佈置不同他處,只要把門一關,除了湖面上的聲音,任外頭多大的聲響都聽不見,也傳不出去。平日裏夫人都是獨個兒在此處練琴,我們的生意還是照做的。”見得倪文俊停了腳步,又笑道:“今日是因為將軍來了,夫人嫌人多吵鬧,便歇了生意,若不是........”陪笑幾聲,沒有再說。
倪文俊哼了一聲,回身坐好,喝了一口馮富貴殷勤奉上的君山銀針,不滿道:“她如今倒是夫唱婦隨,我難得來一回巴陵,不過借了她的地來說個事,也要張報辰說情才進的來,錢還要加倍給,我還是她和張報辰的大媒呢!真是過河拆橋!”馮富貴陪笑幾聲,慢慢關門退了出去。
鄒普勝慢慢走到捲簾前,輕輕撫了一下琴幾,倚坐在捲簾下的水欄長椅上,似是在出神。
倪文俊看了他一眼,道:“你也別怪她不理你,當初你為了救我把她送了人,我雖是承了你的情,心裏卻也過不去,要不然能被她這麼欺壓么?”
鄒普勝面無表情,道:“我自是沒有怪她,原是我對不起她。”突然站了起來,走回桌邊道:“劉福通擁立韓林兒稱帝,建了宋國,如今派人來與我們通好,你怎麼打算的?”
倪文俊沉吟道:“到底是同為白蓮教一脈,這幾年若是沒有北教牽制河南江北的兵力,我們也難以捲土重來,攻佔武昌、漢陽、湖南道、江西行省等地。”
鄒普勝冷冷一笑,便也不出聲。倪文俊道:“反正這天下稱王稱帝的人多了,張士誠稱了周王,方國珍也稱了宋王,便是多了一個小明王,又能如何?天完自有自家的地盤,慢慢看着罷。”說罷,起身踱了幾步,道:“徐壽輝下令在羅曰故里多雲山中建田元殿,筑紫雲台,還在大山之最高處立一“無敵碑”,這事你知道么?”
鄒普勝伸手從桌子取了茶,慢慢喝了一口,沒有出聲。
倪文俊冷笑道:“我們拼死拼活的時候,他縮在黃梅山裡躲着,如今他倒變成“無敵”了!”
鄒普勝悠悠地道:“你不是送了幾十個美女入宮么?他如今在漢陽宮裏被美人捧着,也難怪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了。”
倪文俊慢慢坐了下來,面色陰沉,面向洞庭沉默了良久,突地道:“你怎的還不還俗?這道袍穿上癮了么?太一教有你的師侄替你管着,便是你不掛掌門這個名頭,還不是看你的眼色?”
鄒普勝凝望手中地茶杯,根根銀針原是靜靜豎立在碧綠的水波中,突地震顫了一下,盪起幾圈漣漪,過了一會又平靜了下來。
鄒普勝笑道:“當太一教的掌門可比當天完太師自在快活,我不過是掛個太師的名頭,倒是偏勞你、明玉珍、趙普勝和陳友諒了,天完的事你們看着辦就好,也不需問我,我也懶得去管。”
倪文俊面上泛出一絲笑容,轉頭道:“你也實在逍遙得好,躲在巴陵都兩三個月了,也不回漢陽。陳友諒的那個小女兒,時時問起你,那可是個絕色。”打量了鄒普勝一眼,笑道:“倒和你極像,怕只比你差上一兩分。”
鄒普勝睨了倪文俊一眼,曬道:“別當我不知道,她不是也上了你的床?前幾月我還在漢陽時,剛看到四川那邊送了兩車金絲蜀錦上貢,轉頭她身上就有了新衣,還不是你給的,他爹可沒這本事。”
倪文俊哈哈一笑,若無其事道:“她勾搭的也不只我們倆,不過就是圖個樂子。我這裏正悶得慌,過幾天,她也要來巴陵,咱們倒都可以享享福,她那小曲兒可唱得妙。我就納悶,陳友諒那老實巴交的人,怎麼能生出這樣的女兒。”突地打量了華容間一圈,道:“我倒也忘了,她和她三哥也是天上地下兩個性子,看這要錢的狠勁,就這破竹樓子,一個時辰就是半兩金子!我聽到這價錢時,真想一手掐死她了賬!居然還敢問我要雙倍!”
鄒普勝哼了一聲,道:“你有本事到她面前去說這話,我也佩服你了。”說罷,站了起來,“行了,你要是沒事,我也就去梨香園了,那邊戲子們地嗓音真是好,比我當年都好。”說罷,哈哈一笑,打開了房門。
方一開門,一陣讓人牙酸腦痛的琴聲便傳了進來,倪文俊“噯”地一聲,跳起來怒道:“她明知自家彈地琴能要人命!怎麼還敢天天彈!來來去去就是一《流水》。她也不膩味!”說罷,怒氣沖沖地向琴聲來處走去。
“原來你也知道這曲子的名字,我倒是小看你了。”鄒普勝慢慢跟在他身後,向漢川間走去。倪文俊哼了一聲,沒有答話,幾步走到漢川間門前,琴聲恰好悠悠停歇,倪文俊不免也頓住了腳步。
漢川間與華容間全然不同,沒有門,只是垂着一重紫紋湘妃斑竹簾,透過帘子,隱隱可以看到一男一女正並排坐在琴幾前,極是親昵。
琴聲方落,就聽得張報辰笑道:“么妹,你彈得真好聽。”倪文俊頓時打了個哆嗦。
楊么隨手挑了一下琴弦,道:“這世上只有兩個人說我的琴聲好聽,一個是你,一個是楊岳,多虧我也有知音,不叫我大哥,還有倪文俊那色胚嘲笑我!”說罷,終是忍俊不住,得意大笑了起來。
倪文俊大怒,一把揭開帘子,道:“楊么!我也就逛了回妓院,如今你叫我開口閉口總要帶兩個字,你以為張報辰不逛妓院么!”
張報辰笑着站了起來,單手行禮道:“丞相。”
楊么轉了個身,仍是懶洋洋地坐在琴幾前,眼睛都不瞅倪文俊一眼,道:“丞相大人如今哪裏會去逛妓院,你府里地美人們哪裏又是妓院的庸脂俗粉比得上的?再說了——”
張報辰柔聲道:“么妹,還不站起來給丞相見禮?”楊么慢慢站了起來,做了個姿勢,便是權當行了禮,曼聲道:“馮叔,倪丞相辦完事了,收錢送客吧。”
倪文俊氣得無法,忍了又忍,終是摔帘子走人。
竹簾搖蕩,張報辰看了看簾外的黃冠青袍地人影,又扭頭看了一眼楊么,卻見她早已走到了捲簾下伸向湖面地水欄邊,輕聲笑道:“報辰,你快來看,上回我拴在這裏的小烏龜居然還沒有逃走!”
張報辰苦笑了一下,向簾外的人行了個禮,轉身走到楊么身邊,扶着她的腰笑道:“你小心着,別把身子太探出去了。”
倪文俊氣哼哼地站在漁侶居外,見得鄒普勝慢慢走了出來,立時翻身上馬,卻見得遠遠一騎駿馬向漁侶居馳來,卻是楊岳。
倪文俊待得楊岳行禮一畢,哼道:“楊岳,楊元帥,我真不知道你當初是怎麼養的楊么,世上要是沒有張報辰這樣的男人,哪裏還有人願意娶她!”說罷,也不待楊岳答話,甩鞭去了。
楊岳已不是一回聽得這樣的抱怨,看着倪文俊的背影微微一笑,轉頭向鄒普勝行禮,道:“太師。”
“還是叫我表哥吧,我原也只是個閑人,沒那麼些規矩。”鄒普勝翻身上馬,扯了扯韁繩,突地道:“叫你妹子這陣子別讓張報辰出去逛,好好守在家裏過幾天日子。”說罷,便也去了。
楊岳一愣,想了半天沒個結果,便走進漁侶居,徑直進了漢川間。
“小岳哥,你從公安回來了?”張報辰一眼看到楊岳,歡喜地牽過楊么,“么妹還一直問呢。”
楊岳笑着接過楊么奉上的茶,喝了一口,笑道:“她哪裏是問我,她想的只怕又是公安縣的匠戶!”
楊么“卟哧”一笑,嗔道:“我不是為了我們大伙兒的生意么?你和報辰可都是有份了,澧州、鼎州佔下來后多少進項,否則咱們這四五萬聯軍哪裏出來的,又靠什麼養活?說得我好像是個財迷似的!再說了,如今報辰怕我累着,都不讓我管生意,我不過就是白問一句。”
張報辰按着楊岳,讓他坐下,道:“小宇哥還在船上獃著,說是過會兒便來,趁着今天這裏不做生意,咱們自己樂和樂和。我已經叫人去喚天康了。”說罷,扭頭看了看四周,咋舌道:“居然一個時辰要半兩金子,偏偏還時常搶不到,便是我也不敢進來。”
楊岳大笑,瞅着楊么道:“也只有她敢開這樣的吸血的鋪子,方才我在外面被倪文俊好一頓說,必是在你這裏受了氣。”
楊么哼道:“他要不到我面前來,我也沒處去氣他,他是不學乖。”
正說話間,張報寧和楊天康。張曉陽一起都來了,幾人飲茶賞景,不免扯些閑談,趁着楊么和張報陽下了小舟,在湖面上遊玩,楊天康笑道:“報寧,我原不知道,你如今竟也敢去逛妓院了。”
張報辰與楊岳頓時一愣,看向張報寧,張報寧倚在水欄邊看着湖面上的兩女,飲了一口酒,面上懨懨的道:“在家裏呆不住,總要讓我找個鬆快的地方罷。”
楊天康點了點頭,道:“天淑脾氣是大了點,族裏除了我娘和么妹外,她和誰也處不好。”突地又笑道:“我娘是不用說了,我實在沒想到她能和么妹處好,么妹哪裏又是一個好脾氣的人?”
張報辰笑道:“她怎麼不好脾氣了?成了親后,她從沒有說過我一句,和我紅過一回臉。”
張報寧臉上泛起笑容,大笑道:“她把脾氣都在我們這些人身上了,哪裏還用回家折騰你?我聽說今天倪文俊和鄒普勝來過了?免不了要受她的氣。”
此時便是楊岳也笑了出來,楊天康笑道:“在她眼裏,除了我們當初那些兵敗的人,族裏人人都是得罪了她的。找個由頭就要給臉色,尋個借口就要下絆子,便是曉陽也是陪笑了一個月,她方才給了一點笑臉,朱大哥還不夠可憐巴巴么?到如今也沒和他說一句話。”幾人頓時大笑。
說著說著,楊天康眼睛就轉到了楊岳身上,楊岳不待他開口,便擺手道:“行了,別再說我了,我已經被多少人埋怨過,我看着她就挺好的,是不是,報辰?”
張報辰自然點頭,張報寧突地道:“你們成親也快一年了,天康和曉陽比你還晚成親,都懷上了,你們怎麼還沒有消息。”
楊岳聽得此話面色一僵,倒是張報辰笑道:“她連番傷病,身子一直沒好,便是現在每日也是要睡上六個時辰才行,補藥也不能停。我不想讓她現在勞累,等她再養一年再說。”說罷,站起走到水欄邊叫道:“么妹,回來罷,你身子受不住了。”
楊天康笑道:“果然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楊岳,你這個妹婿當真是找得好,多虧我當時靈機一動,想到了替他們成親沖喜的法子。”說罷,也走到水欄邊叫道:“小陽,你有身子呢,快回來歇歇吧。”
張報寧掃了楊岳一眼,楊岳淡淡回了一個笑容,兩人便又錯開了眼。
張報陽已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精神卻還足,倒是楊么有些疲倦,進了漢川間不一會兒,便倚在張報辰的懷裏打着瞌睡,卻又不肯走,張報辰只好要了一床毯子給她蓋上,竟也慢慢睡著了。
六卷恩重花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