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悟
宮本武藏狂態畢現,登山杖化成的幻刃,劍氣吞吐足有丈余。一勢“大荒之蟒”劈頭蓋臉使將出來,足至神鬼皆驚。
裴旻沒有退避半分,作為短刀手,他最需要的——就是拉近距離。
現在對手主動撲擊,怎可輕易錯過?
他猱身一縮,傾斜着向前貓跳,姿態並不瀟洒,但十分有效。堪堪把大部分身子探入了漫天蛇形刀影!
少頃,被宮本搓起的雪浪全部落定,兩人貼面而立,幾乎撮唇就可以接吻——但,誰都沒動……
“你太冒險了。”宮本武藏率先發聲,“我的左手才是主力臂,威力比右手大很多。剛剛這一下,你的胳膊已經少了半條。”
他說的沒錯,那桿登山杖正斜抵在對方肘窩,磅礴劍意含而不發。被強行終止運動軌跡的兵器,正發出憤懣呻吟。
“沒錯。”裴旻雙眼與他平視,“半條胳膊換你的脾和腎,這是我出的價。”
宮本十分訝異,眼神遲疑了一下,緩緩低頭——
那把傘兵.刀的烏黑刀柄,正抵在他腰間。把麻袍壓出一個淺坑,與肌膚僅差毫釐。如果位置不變,只需把刀頭掉換過來,此刻必定已然入體半尺。
雙方強大的控制力,令現場沒有飆出一絲血珠,這比直接提刀殺人難很多。
宮本哈哈大笑,遂連退五步,重新拉開距離。“按理,我應該投刀認輸了。但今日實屬難得,我還有頗多武道感悟需要印證。來來來,咱們洗牌再來——”
裴旻手腕輕垂,把刀身轉成常態,陰鬱地望着眼前“莽漢”,“想再比,可以。但你需要先解答我的疑慮。”
“哦?何疑之有?且快快說來。此刻朝陽初升,萬物蘇醒,正是內力勃發的好時候,莫要錯過才是。”
“你為何假扮出租車司機?”
“我?”宮本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突爾爆發出喧天大笑,“假扮這種事,真心不在行。那一套是忍者流派的技倆,浪人素來不屑為之。我,真的是一名註冊司機。”
他騰出右手在身上摸了摸,“喔呦,執照在工作服里,還在車上,待會兒下山再找給你看……”
“那不必了。”裴旻察言觀色,自信可以辨別真偽。“這麼說,你和我聽街邊老人議論的特高課沒有關係咯?”
“特高課!”宮本恍然大悟,遂狠狠一拍大腿。“這個組織我倒是略知一二。它曾經很混蛋,現在說不好。新任的話事人招募過我,正是他,把我的生命配額上限取消了,我才得以長存人世。”
“此人是誰?”
“本因坊秀策。”宮本望見對方驚訝之色,補充道,“對,就是那個棋聖!”
“他不研究棋藝,捲入俗世江湖作甚?”
“鬼曉得!大概玩石子玩膩了,改成玩人了唄……豈止江湖,特高課屬於上層建築一環,位居廟堂高位,話事者與政客無異,即便原本心性再清澈,也定會逐漸變得腌臢。唉,管他呢,亂煩的——反正我是不伺候哇!”
聽宮本這麼說,裴旻陷入深思。
“那好,你可知特高課在東京何處?”
“當然。”宮本武藏得意洋洋,“你放心,我自會帶你去尋。我的確不是偶然接了你的單,當時我乘着酒意,正在京都大街上兜風遛車,原本無心載客。但突然渾身不爽,似有無數鋼針刺入皮膚。四下一掃,發現你正在路邊向東遙望,那一瞬,你不經意散發出的煞氣令人坐立難安,十條街內的狗兒全都不叫了……”
“還有這事?”裴旻暗嘆自己不夠小心,剛抵達京都就暴露了行藏,確實有些大意。
宮本點點頭,“這也沒什麼,一般人沒那麼敏感,根本察覺不到。但對我而言,恰如見到百年佳釀一般,非親口品嘗一下不可!”
裴旻理解這個武痴的感受,嘴角迅速勾了一下。“那,我的味道如何啊?”
“嗯——”宮本深吸一口氣,雙眼迷離,竟然真的進入了酩酊狀態。這種無字讚美,倒比直接戴高帽更具感染力。
裴旻收下敬意,“好,那就再來一輪。不管勝負如何,我都要去辦正事了……”
“好咧!”宮本瞪起雙眼,迅速恢復盎然,又向後退出十五步,穩穩紮在雪中。“裴桑,你的短打很厲害。請看好——這一次,我決不會讓你再靠近。”
相隔接近二十米,他凝神聚氣,周遭漸漸出現無數細碎的旋風,空氣陡然一盪,忽而向他匯聚而來。
裴旻沒有打攪他,他也想看看扶桑首席大劍豪的真正家底。
宮本武藏動了。
他的腳沒動,手動了,但幅度並不大。
那根登山杖隨左腕輕抖,赫然化為一束耀目的金屬液體,呈弧形拋灑而出。
“彼岸金橋——”
隨着這句頌詞輕吐,長虹般的液體中,啵的一聲——化出一座金光熠熠的獨拱大橋,由宮本身前始發,高架在火山口上,帶着難以言喻的威壓,跨越間隔,直達目標!
這一式,他不久前對敵真田幸村時使用過,那時他手中是一桿細竹枝。現在換做鈦合金登山杖,幻化效果更加堅實,在朝陽照射下,橋身散發著淋漓的金屬質感,堅不可摧。
“來得好!”裴旻大讚一聲,依舊不躲不閃。
他瞬間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悟,並且隨心而發,用到了禦敵招式上。
始終環繞在周身的灰色煞氣突然全部轉白,齊齊聚於頭頂,化為一把巨大的刀身,橫向一切!
轟——
巨大的轟鳴在火山口內來回回蕩,餘波久久不息。
經年不化的積雪全部震開,順着斜坡簌簌滑落,露出漆黑的火山岩來。
那神采奕奕的金橋,被當頭剁斷,頓時失去落足點,兩端失去平衡,悍然崩塌。
這幻象的崩塌,竟也如實質一般。碎片把周圍大地震得顫了又顫,直至完全消於無形。
宮本武藏憑藉純粹的武道,彙集全部修為,使出這堪比術法的一擊,居然就這樣被破解了……他一時有些惶然。
富士山頂,再次歸復於平靜。
宮本有些脫力,但掙扎着開口,“裴桑,為什麼……我戰意全消?這不是真正的我。以往,我總是遇強更強,從未如此頹唐……此時你若走過來揮刀,我只能引頸就戮。”
嚓,裴旻的短刀已然入鞘,隱沒在衣擺之下。
“說來,我還要謝謝你。”他回答道,“此山,此人,此招,讓我更晉一步。如果不是在扶桑,如果不是你的‘彼岸金橋’,我想,我還暫時悟不到這一層。”
“那是什麼?”
“說不好……有些悲天憫人,但又不盡然。但這一悲憫,竟然徹底凈化了伴我一生的煞氣。”說著,他揮手在周身氤氳環繞的白色氣體上繞了繞,一絲絲收了回去。
“你的金橋,讓我看到了人生的起點和終點,暫時忘卻了中間所有干擾。我的心情從未如此清朗,那些揮之不去的陰霾半點不剩。”
的確,此刻劍聖的眼中一掃陰鬱神色,他長出一口氣,作出結論,“這世界,弱者須自強,不假;但強者也需自斂。如果剔除了悲憫,任何強者都會在毀滅他人之後,走向自我毀滅。”
大劍豪長久無語。他的眼中明明滅滅,坦呈着許多內容,有感嘆,也有激動。
兩人徹底罷手,並肩朝來路走去。
再次攀上火山口的邊緣時,醉人美景令他們駐足觀望。
富士山下,阡陌縱橫,許多農家已經開始耕作。朝陽在碧空下拋撒着生命能量,讓稻田中閃爍着粼粼金光。
“裴桑,”宮本武藏已經恢復了說話功能。“很高興認識你。也許,這漫長的五百年,我一直在等你的到來。這才是那些多餘生命的意義所在。”
裴旻沒有看他,目光深邃而又遙遠,喃喃回道,“你我互相印證是小,得以明悟為大。武道只是大道中的細枝末流,切莫僅僅沉溺於此。也許,上蒼給了我們武學天賦,但這條路的終點,與其他大道定然相通,那裏,一定超越了所有勝負輸贏。至於是什麼……我還沒看清。但我堅信,它一定就在那裏,等着我們去尋找。”
宮本被他帶得深沉起來,也眯着眼睛暢想着,“路,似乎還很遠呢……”
“無妨。”裴旻望向他,粲然一笑,“從腳下走起,胸懷正義,且平天下。”
“胸懷正義,且平天下!”宮本武藏找回了魂,一雙大腳跺得乒乓直響。
哈哈哈哈……兩人開懷大笑,縱身飛躍,朝山下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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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人口接近四千萬的超級都市,位列世界第一。
這裏魚龍混雜,妖孽橫行,邪魔如過江之鯽——故而,贏得了鬼都之稱。
佩里宮獨處東京近郊,被密密匝匝的樹林環繞,在寸土寸金之地,這已經算是頂級奢侈的存在。
宮本武藏的老舊出租車,就停在後院園林不遠處。
裴旻沒急着下車,他探手拍了拍宮本肩膀,“我這就進去救人,可能會把事鬧得很大。你先走吧。”
“走?”大劍豪回頭呲牙一笑,“我也有事要辦咧!你要救的人,是不是天朝那幾位年青人?我們見過一面,他們還把我家閨女拐跑了。以往不論跑到哪裏,我這當爹的總能嗅到蹤跡。但不久前,他們徹底消失,怎麼都找不見。直到昨天,我才在京都發現那位姓杜的身影。不想,竟被特高課捷足先登!吶,你救你的,我尋我的。咱們互不干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