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無雙
裴旻原本性子就沉默,在孟浪司機百般勾引下,依舊沒什麼話講。
那司機倒也有趣,一邊開車,一邊頭也不回說,“不去酒館也可以,後座靠背里還有一瓶備用的,你儘管自取飲用。這路不短,且走呢。”
裴旻閑着無聊,信手拉開後座中部的托板,果然,一隻棕紅色大肚瓶子戳在那裏。他拿起來轉動着把玩,卻見商標上赫然寫着三個行書字體——“松竹梅”。
“天朝進口的嗎?”他有些狐疑。
“哦,不是。”那司機樂了,“這是伏見老廠的清酒牌子,不算高級貨,但很暢銷。扶桑列島素來仰慕天朝文化,故而許多老牌子都套用了古舊概念。好在,人人都看得懂這些字,畢竟我們文化同源嘛。”
裴旻倆眼一眯,“你怎麼知道我是天朝人,我的扶桑話有口音?”
那司機得意地拍了拍方向盤,“純屬經驗!出租車開久了,一眼一個準兒。你看你啊——”他從後視鏡里向後瞄了一眼。
“坐在那裏大馬金刀雙膝不併攏,遣詞造句雖然語法嫻熟但全無敬語。對我心懷警惕卻毫不掩飾冷漠表情,吶,這點最暴露,你要知道,扶桑民眾已經習慣了說美好的假話,再怎麼腹誹,嘴上一定要客氣的。故而街頭又有一種學習班,專門教人修習讀心術,就是從微表情和肢體語言判斷對方的真實意圖。至於語言本身,已經失去它的確切表意功能了……”
出租車上了高速,司機一腳油門下去,立馬飆到一百四十邁,車速還在直線上升。
裴旻並不害怕,但實在有些擔心這位師傅的未來壽限,出言勸道,“不用太急。”
那司機並不領情,“吶,你瞧左邊,那就是新幹線。軌道上的火車在這個區間能開到兩百七左右,我們可以拼一下,看誰快!”
哪來這麼個瘋子?裴旻苦笑着搖頭暗罵。
於是也不再勸阻,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他始發於天朝,終老於大唐,復生於丹園。這一趟,還是頭次在二十一世紀行走,居然首站就是現代社會高度發達的扶桑,一時眼睛有些應接不暇。
車雖老舊,但速度極快。過了彥根、中津川,途徑飯田,在矛野轉了個彎繼續向東……
“依我看,你也不像本地人。”車內二人還在聊着。
“哦?此話怎講?”那司機來了興趣。
“首先,你身材高大,膚色黝黑,髮型不修邊幅;其次,舉止言談放縱無忌,開出租還喝酒……這些都和傳統印象中扶桑頗為嚴謹的民風不符。”
“哈哈哈哈……妙阿!”那司機樂不可支,快把方向盤拍碎了。
“你說的沒錯,我就是一個叛道離經的扶桑人。”他說完這句,忽然停止了笑聲,出現長久沉默。
裴旻盯着他扶方向盤的那隻大手,忽而心頭一動。
“師傅,那邊那座——就是富士山嗎?”
“對呀。”
“我改主意了,咱們先去那裏繞一圈。”
“拍照留念?那不用靠近,離得遠才能拍到全貌,美感需要靠距離產生。”
“不,你聽我的,咱們去一下就好。”
出租車從甲府出口出了高速,轉入國道。這裏山路蜿蜒,但視野極其開闊,因為丘陵不多,只有富士山一枝獨秀。
最終,車子停在了山腳下。此時尚處黎明前的黑暗,巨大的山體在星光下淺露行藏,山頂積雪的白頭極具威儀。
兩人下車仰望,春寒料峭,那司機呼出長長一口白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何其壯美!”他由衷感慨着,“我途徑此地無數次,無一不被它所折服。有一位老友曾寫過這樣的詩句:仙客來游雲外巔,神龍棲老洞中淵。雪如紈素煙如柄,白扇倒懸東海天——你聽,白扇倒懸東海天!不就是眼前勝境的寫照……”
裴旻在大唐戎馬半生,卻沒習得半點辭章。此刻不知怎地,他忽而也來了詩情,乃沉聲吟道:
“休眠時
你像一頂陽傘
在雲霧中含羞
一旦噴發
便是猙獰魔鬼
硝煙中賊亮賊亮的
血淋淋的鋼盔!”
半晌,那司機才從震撼中漸漸回過味兒來。
“好詩!現代詩雖不工整,但直抒胸臆、有感而發,遠勝單純泥古寫景。”他喃喃自語着,“這詩句讓我想起,那些本不該出現的戰爭……”
裴旻盯了他一眼,抬腿就走,“來,你我山頂再敘。”
他不由分說,甩開獨有身法向上飄飛,步幅並不大,但卻快捷無比。那司機呆了一瞬,旋即笑了,從後備箱取出一件素布麻袍換上,也跟了上來。
奇的是,此人居然毫不露怯,一直保持在裴旻身後百米距離,看身法,顯然也是頂級練家子!
兩人全都氣息悠長,如同野鶴一般,直線攀登。饒是如此,也足足用了半個時辰,終於來到山頂。這對於尋常登山者而言,已如神跡。需知,這是海拔三千多米的扶桑第一高峰!
沒有了任何阻擋,風,烈烈地吹。
顆粒狀的雪屑被風捲起,把兩人衣襟掃得沙沙作響。
寬闊的火山口內,落滿積雪,掩蓋住所有黑色火山灰。
這裏直徑800餘米,深200米,像個大足球場,四周都是天然環形看台。
可惜的是,沒有一個觀眾到場……
裴旻站在最高點,俯視火山口內,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我,就在此處,一決高下吧。”
那司機愣了一下,又笑了。“命中有時終須有,棋逢對手焉能失之交臂?好!就在這裏。我想問的是,你怎知我是武道中人?”
“你的手。”裴旻冷冷地說,“修為到了境界,殺氣可以含而不露。但你的手經年持劍,已經刻下難以磨滅的印痕。”
那司機低頭看了看自己雙手,“……原來如此。我以為棄劍多年,已經了無痕迹了呢。”
兩人緩步下了口內,一人一端,在雪中遙遙站定。
東向者一抱拳,“天朝,裴旻。”
算打破慣例,提前報了名號。他原本沒這個規矩,總是先用刀說話。
西向者微微鞠躬,“扶桑,宮本武藏。”
兩人聽到對方名號,氣息均有起伏。不是驚懼,是興奮。嗜武者面對千載難逢好對手的興奮。
被載入史冊的大唐劍聖,於富士山頂,終於見到了同樣傳奇的扶桑首席大劍豪。兩人均感覺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喧囂,腎上腺激素飆升到極致。
裴旻從后腰摸出烏黑暗啞的九九式傘兵.刀,緩緩提在手中,一團灰色煞氣釋放出來,在狂暴的風中居然凝而不散。
“這是我的刀,你的呢?”
“哦?”宮本武藏十分詫異,“居然……赫赫有名的天朝劍聖居然……用的是這樣一把刀?看來世人多有謬誤,史書也多半信不得。”
他低頭左右逡巡了一下,拾起一根登山者遺留的鈦合金登山杖。用力一揮,“嗯,可以,蠻結實的。”
“你用這個?”裴旻更加意外。
“是啊,”宮本有些歉意,“並非我託大不敬。我棄劍很久了,但武道反而得以迅速增長。所以你不要留手,對我而言,一根枯枝也和太刀無異。”
說完,他側身壓了個平馬,頭背臀三點垂直,偏着頭,用手中登山杖隔空虛指,鎖定了對方。
見他態度誠懇,裴旻也收起狐疑之色。雙肩放鬆低垂,拎着那把短刀,一步步向對手走去……
破曉。
這一瞬,東方的太陽正好把第一抹金輝刺破地平線。
裴旻加速了。
他恰好面對朝陽,周身塗滿暖色,形同一片火雲向目標席捲。
無需眨眼計時,因為完全無暇眨眼。
對於宮本武藏而言,與其說裴旻動了,不如說刀到了。
但他眼中沒有刀,只有裴旻的肩膀。他深諳武道,熟知人體肩頭每一絲肌肉的牽扯,都會提前暴露手臂前端的確切意圖。
見刀封刀?那根本來不及,只能預判。
啪——
隨着登山杖劈砍,空氣中爆開一聲脆響,不像刀劍交鳴,更似軟鞭甩出的鞭哨。
聲音不大,短暫刺耳。
裴旻形同鬼魅,一沾即退,轉瞬又回到原位。
“果然劍豪!”他微微首肯,“居然沒能讓我近身……”
宮本武藏格開這一次攻擊,沒出一滴汗,卻冷得打了個哆嗦。“騷嘎——好強的煞氣!”
裴旻散發的灰煞隨着二者兵器相接的短暫瞬間,把刺骨寒意傳導過來,居然遠勝富士山頂風寒。
宮本經脈稍有阻滯,急忙定神調息。
裴旻一反常態,沒有連環撲擊。他站在十米外凝思想了想,開口道,“說來有趣,你我同為劍客,卻都沒有劍。不過,我的刀也好,你的杖也罷,行的都是劍意無疑。”
“是。”宮本頗為贊同,“裴桑,為何你的劍意充滿不平怨氣?那種奪人心魄的感覺……我征戰千場,尚屬頭回遭遇。”
裴旻點了點頭,“因為我的刀,是一柄魂器。刀身內駐有強大陰魂——你小心,我又要來了。”
君子未戰先明,這對職業殺手而言實屬大忌。
但今天,裴旻需要一場堂堂正正的勝利,在富士山。
——這是一名天朝老兵的夙願。
說話間,朝陽拱出半個身子,為火山口上沿鑲嵌上一圈金邊。陽光如同魔法棒,把宿夜狂吼的風消於無形,周圍突然安靜下來。
裴旻後足跟腱一綳,再次席捲而來!
入懷——這是他的標準打法。
一寸短,一寸險,捨身取死險中求,奪命收割不看天。
宮本哪肯讓他如意?這大漢渾身汗毛全部乍起,鬢角的亂髮如同鋼針一樣,全部充滿戰意。
他也瞬間進入狂暴狀態,右腕急抖,生將一根鈦合金登山杖抖成了意大利麵條。
漫天劍影紛飛,中間夾雜着少許暗啞烏光。
錚錚錚錚錚……連續十八擊。
裴旻進一寸,宮本退一寸,連番爆響過後,兩人堪堪向東位移了一尺八寸。
每一下,都是驚心動魄的寸擊。生與死,只在毫釐之間。
裴旻來勢已盡,復又退了回去。
宮本垂首細察,那根登山杖質量不錯,在自己劍氣加持下,居然挺住了驚天連擊。
“痛快!”他朗聲大笑,“該我啦——”
話音未落,宮本武藏虎軀一振,那身臨時換上的素布麻袍鼓盪起來,形似一隻大皮球。
他把兵器交於左手,腳不離地,勢如雷霆般連續迅猛交叉,向兩側搓動起丈許雪霧。
就在這白色分浪之間,他如一頭瘋虎,直衝對手面前,揮刀疾斬。
此刻的登山杖,已經全然化為一柄森森太刀,其軌跡並非直劈,而是蛇形之字,但速率分毫不減。
“大川之蟒——”這四個字從宮本口中爆出,如同咒語般,又為刀勢增添了七分威力。
按理,攻防易手,必先避其鋒芒。
但裴旻不!
在他眼中,進與退,都是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