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救姻緣  正文 斷腿

三救姻緣  正文 斷腿

我們在馬上狂奔,每兩三個小時就換一次馬。那些馬都精良健壯,奔跑起來龍騰虎躍一般,可真真苦煞我也。一開始尚能努力起伏,後來只能勉強夾住馬鞍,強忍着兩腿的疼痛,好幾次幾乎被顛下馬來。只有對佑生的擔憂和思念支撐着我,讓我沒有中途一頭栽下來,磕死自己。

我們只在途中極短地停留了幾次,可還是從清晨奔到天全黑了才進了皇城。我想起佑生不能騎馬,每次去見我,單程就必受兩三日車上顛沛,他腿又不好,我心中好難過,頭一次覺得我是個混蛋。

進了城,馬慢下來,我根本不辨東南西北,四周風物,只覺得頭暈目眩,但心中又有種莫名的歡暢,馬上就要見到佑生了呀。

不知走了多遠,程遠圖停了馬,先下了馬,把韁繩遞給一個過來的軍士模樣的人,走向我,扶我下馬。我上身穿了羽絨服,可腿上牛仔褲外只是一件劣等棉褲,此時已凍得兩腿麻木,不能動作。程遠圖一把把我抱下馬來,扯了我的胳膊匆匆往一處大門奔去,我腳步踉蹌,磕磕絆絆。只聽他一邊疾走一邊說:傳進去,任雲起和程遠圖到了。

一聲聲的,我們的名字喊了進去,遠遠地聽不到了。我眼中只是一條昏暗火光掩映的道路,根本抬不起頭來。但感到周圍兵甲重重,刀槍環立,我們好象從刀叢的一條細縫中走了進去。

好象走了好一段路,兵甲不再,但人群擁擠,又一會,漸漸冷清下來。我還不及抬頭四望,程遠圖已到了一扇門前,門兩邊各站着數人,有人開了門,程遠圖幾乎是把我一把扔了進去。

我錯了兩步才站穩,抬頭時瞥見屋子裏跪了一地的人,我是唯一站着的,我馬上看到了佑生。屋子正中,他半躺在一個湘妃椅上,身上穿着藍色的薄衫,上身和雙臂被條條白綾綁在他身後的躺椅背上,下邊那條好腿,穿着同樣顏色的薄褲,也被綁在椅子上,那條傷腿完全露出,擺在椅上,蒼白又灰暗。這是要截肢啊。我看向他的臉,他正側臉看着我,那神情如此溫和不舍。他臉色白中透黃,嘴唇發灰,虛汗滿臉。我心中刀扎了一下,知道不好。但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然後展示了一下我的無敵微笑。

他幾乎是象鬆了口氣一樣說:雲起,太好了,你來了。我不讓他們開始,一直在等你。我只想臨死前再看你一眼。

我咬着牙,心說此時可不能掉鏈子,就大聲罵道:我只想打你一個耳光!真是白和我處了一場!不知道什麼是積極樂觀向上嘛?!人挺白的,怎麼一張嘴就成了烏鴉了你?!

有人喝了一聲:大膽……佑生扭了臉說:閉嘴!聲音不高,可是充滿威嚴。他再轉臉看我時,竟是滿臉歡笑地說:雲起,你終於又罵我了!你說這人怎麼都這麼賤哪。

我瞪了他一眼說:你等着,我還遠沒有罵夠你呢!

就聽有人說:王爺不可再等了,否則毒發攻心……

佑生臉色平淡下來,他剛要開口,我抬了一下手,轉臉對着跪着的人說:誰是主刀的……要動手的?他們看向我身後,我喝道:別看他!我問你呢!

大概佑生表示了同意,一個面目模糊的人說:在下XXX……

我打斷他:你是何方醫生?

他答道:我本御醫……

我又一擺手:你準備如何……動手?

他答到:鋸除病腿,再敷草藥療傷。

鋸子呢?他讓我看了一把鋸子,就那麼大刺刺地擺在椅邊的小几上。我心裏一動,不消毒嗎?又想起一直到5世紀,歐洲才發現了要消毒。

我又問:如何止血?

他答:備下各式金創藥膏。怎麼就覺得不對哪?!

我不死心:你以前做過幾次這樣的手術?他獃獃地,我又說:嗯,鋸過幾次腿?

他答:未曾……

我一機靈:什麼?他以為我沒聽見,大點聲說:未曾鋸過。

我大喊起來:什麼?你沒鋸過?!那幹嘛不先找幾個人鋸鋸看哪?

他答到:宮中尚無此先例……

宮中無人,城中哪?國中哪?笨哪,沒治過!

我停了一下:別告訴我你連馬腿狗腿都沒鋸過?

我堂堂……豈可……

我最後掙扎:那你看誰鋸過腿沒有?!他搖頭,也沒有?!

我還要問一下:可想過其他方法?

他遲疑地說:可請武林高手一刀斬斷!

我終於仰天哀嘆道:你們這是TM給他上刑呢還是治病哪?!我真服了你們這幫混蛋了!

忽然,一頁紙在我腦海里浮現出來,那是一頁GMAT的閱讀材料,兩柱英文,處處是黃色的熒光筆劃的英文單詞和我在一旁的中文註釋。上面的空白處,我手寫了英文和中文標題來總結這篇閱讀的內容,那標題是amputation-截肢!

我大喝了一聲:誰也不許出聲!給我準備紙筆!我緊緊閉上眼睛,垂下頭,雙手插入我的頭巾下,狠狠地抓起兩把頭髮,頭巾滑落。那頁紙上,字跡模糊,頁腳有個83的數字,這也沒用啊!我命令我自己:使勁看哪。我使勁皺着眉,扯住頭髮,深吸了一口氣,大喊了一聲啊——手中扯下幾縷頭髮。那些字跡象水中影像,水波漸漸平靜,幾個字跡變得清晰。

我不敢睜眼,大叫:快給我紙筆啊!有人遞了一支筆在我手裏,呈上了一方托盤,我微睜,裏面一疊紙。我腦中的黃色的英文詞旁,有對應的中文解釋,我寫下了那些中文詞句:

Ligation用系帶方式止血

Tourniquet止血皮帶

Transection橫切(肌肉)

Saw鋸(骨)

transposed(皮肉)覆蓋(殘骨上)

disarticulation無須鋸骨的截肢,從關節處截肢,是首選

thefemoralarteryistobetied把主動脈系起來……

我漸漸想起了那篇晦澀不堪的文章,講的是如何如何先綁住大腿,然後以兩切或三切的方式切過幾層肌肉,怎樣預留表皮,怎樣止血,爭論了一大堆是不是該把主動脈系起來的問題……當時覺得美國人真知道怎麼殘害我們,玩了命地讓我們噁心,可誰知有今天?!

我放下手,失魂落魄地看着我寫的字,不禁渾身顫抖不停。我的頭巾掉了,我的頭髮方及肩膀,因我剛才的扯弄,四散開張着。我走向佑生,沒人敢說話,可能我的樣子象隨時可以發瘋。我伸手摸他傷腿的膝蓋兩側邊,覺得大腿的骨頭沒有碎,我又輕按他膝蓋周圍,發現肌肉已畏縮,幾乎就剩了一張皮。我手腳發冷,這是命運嗎?還是我在逞強?

我的眼睛沉重不堪,不敢看向他。但是餘光看到了他們放在一旁的鋸子,我心中如受錘擊。我終於看向佑生,他竟似在含笑看我,明白我在想什麼。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佑生,我,你的腿,能不能,讓我……他點了點頭,浮現在他的病容上的笑容,竟似流光般華美異常。

任先生是御醫?那個XXX來報復了。可我此時,哆哆嗦嗦,根本無法和他鬥嘴,只搖搖頭。

那你可曾鋸過腿?我又搖搖頭。

那人冷笑了一下說:王爺千金玉體,性命關天,豈可……

我突然狂性大發,轉臉向著他大叫:可我就是比你懂得多!我就是不能這麼把他交在你手裏!!!

忽然一個威嚴深厚的聲音從屋中角落處響起:你可願以你性命擔保?周圍一下子成了死寂。

佑生的床和他躺着的長椅平行,床上的錦帳遮住我看向床那邊角落的大多視線。

那角落在燈光之外的暗處,卻是人們跪拜的方向。我知道那是決斷生死的聲音,是讓我選擇我們兩人命運的聲音,兩個人的命運,竟都在我的手上。

我想起那星空下的夜晚,破廟裏的火光,他溫和的聲音,我在河邊的眼淚……一時間百味雜陳,覺得我既然以前能背他逃出險境,我也許還能再干一次!如果不行,象我這樣拿了一頁閱讀文章就要給人截肢的非法行醫的蒙古大夫,千刀萬刮,死不足惜!何況我們之間那愛又不能愛,舍又不能舍的鬱悶愁腸,一死百了,也圖個清靜!

腦海里驚濤駭浪,可實際中僅僅一瞬息。佑生剛開口:皇……我抬手輕按住他被綁住的胳膊,看着那方清清楚楚地說:雲起若不能保住他的性命,甘願以命相抵!

話一出口,一種平靜貫穿了身心,我不再顫抖,反感到鬥志昂揚。

佑生痛叫道:雲起不可!

我回頭厲聲道:不許說話!你若想留住我的命,就得給我挺住!不許死!記住了!

佑生掙扎着想從綾索中坐起來,他面色灰白,大汗淋瀝,眼神近乎狂亂。我向他外強中乾地一笑,說:你何時見我失過手?

那角落的聲音又起:好。眾人聽雲起吩咐。諸位平身吧。大家紛紛站起來。

我眼中的佑生忽然變得沉寂,他不再動作,只靜靜地看着我,狂亂之色褪去,眼裏漸漸湧起一層淚光。他輕搖了一下頭說:雲起,我原只想再見你一面,我不是想害了你。其實,就是我死在你手裏,又何妨!

我心中有個地方想抱住他說:這樣多好,我們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但現實里,卻咬牙恨恨地說:我就這麼差勁?!你到我手裏就得死嗎?我偏不讓你死!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的手段。

我轉身,大家都有點退避三舍的意思。程遠圖在門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向他一點頭,你,還有……我看向眾人,只有一個年輕人的目光迎着我,其他人都東掃西掃。你。我示意那個年輕人:留下,餘下的都出去。角落的人說:我也留下。

聲音威嚴,不可抗拒。我一擺手,現在沒功夫收拾你:好,你不許打擾!眾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閉了眼說:我要下列東西,必須如我所願:4桶滾熱的鹽水裏面有毛巾,三件乾淨單衫,三條頭巾,一方手帕,一把指甲剪刀,一壇烈酒,一疊乾淨手巾,王爺的一身換洗內衣,煮在水中的絲線和針還有筷子,一根寬帶,一柄鋼錐,兩支燒紅的簪子,能鉗住簪子的鐵鉗,一把無比利刃,兩把小小尖刀,三杯濃茶……留下那些草藥膏劑,快快去辦!半天沒人說話,我睜眼剛想罵人,就聽角落的人說:快。呼啦啦,人走光了,就剩我和我挑出的兩人,半躺着的佑生,還有那個大老闆。

我心中一松,舒了口氣,擰動脖子,聽骨頭啪啪作響。我看佑生,他直盯着我,象怕再也見不到了一樣。我走到他身邊,忽然笑起來,手指在暗地裏輕觸他被綁住的胳膊,說:可惜,我竟錯過了,這一次……綁你!

他眼睛一下子閉上,不再看我,抿緊了唇,臉上浮出一抹笑意。我用身體擋住我的手,只繼續暗暗地在他胳膊上輕划著,低頭看着他,他漸漸咬牙,但笑意不減,想來當初我給他上藥時,他也是這樣笑着的。若早看到這樣的笑容,必會輕薄他更多!

此時間,兩人生死未明,我卻感到與他無比親密。往日愁傷,顯得多餘。尤其過去這一個月的難過,更讓我感慨我現在的歡暢。只覺得有千言萬語,可以和他敘敘叨叨講到永遠。但也可以這樣站着,盡在不言中……

有人走到我身邊一抱拳:在下沈仲林……我拿回手指,也不看他,稍抱了一下拳說:任雲起,我就叫你小沈了。他好象怔了一下,我轉臉,見一個年輕的臉,兩個眉毛梢有點向上挑又彎下來,眼睛明朗,不笑而含笑,整個臉讓人感到他總在驚訝着什麼,並為此在竊笑不已。我不由得笑了:要不,我就叫你沈竊笑?他忙擺手;

不,不,不,小沈,小沈,挺好。哼,這又是個淘氣呀!

聽佑生輕輕說:沈先生是XXX醫聖的大弟子,已是名醫,一直在為我療傷……我又暗地裏用手指去騷擾佑生,他馬上閉了嘴,又合上眼。我說:沈名醫……他更擺手:小沈,在下,小沈……於是,這個日後天下聞名的一代良醫,一直被我稱為小沈。

有人開了門,抬進來一大堆東西。我收了笑容,把手按在佑生肩上,低頭看他,他又在瞪着眼睛看我,笑容不再,眼中痛意瀰漫,我手上用力按了按,低聲道:下一次,給我留着!

人們把火盆,水桶等等放了滿地,把零七八碎放在了一張桌子上。等人們出去,我嚴肅地看着兩個人說:大家脫去外衣,只余內衣,外罩上乾淨長衫!所有人,包括佑生,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說完我也發愁,哪兒脫去呀?!

還是佑生先反應過來,說:程兄和沈先生可去隔壁,雲起,可去我帳里。

那兩個人拿了衣服出去,我拿了單衫走到佑生的床前,知道角落的人被錦帳擋住了視線。我把單衫放到床上,看見諾大床上,被子疊放在裏面。外邊只一個枕頭,枕邊放着我給他的衣服,疊在一起,用緞帶繫着。我的身份證扣在那疊衣物上。抬頭又瞥見枕頭對着的牆上,有我手寫的狗爬字平安。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看向他,見他閉着眼,彷彿睡去。

我嘆了口氣,忙急脫去外面的衣服,只余內衣和層層胸圍,下邊牛仔褲。我穿上長衫,身子袖子都太長,還有點肥,我系好帶子,走到佑生身旁,他睜開眼看着我。

我笑道:剛才怎麼不睜眼?他竟然抿嘴一笑說:不急。

我心中一片陽光,佑生終於振作了鬥志!我知道他把這世間很多事情已然放下,才能那樣平靜淡然。我自從進屋來,就感到他心盟死志。此時兇險,不容掉以輕心。

我要盡我全力,但他也一定要拼力求生。我依賴的是,若他真的對我用情至深,那麼為了我的生命他也會竭力活下去!他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我對他長舒了一口氣,眼中濕潤,他看着我,輕聲地說:雲起,你放心吧。我禁不住蹲在他身旁,抓住他被綁在身邊的手,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兩個人都對着對方傻笑,滿眼淚光。

門一響,我忙抽手站了起來。程遠圖和小沈走了進來。程遠圖的長衫顯得到處都短一節,小沈倒象穿了自己的衣服。我端起一杯茶說:今日雲起得兩位相助,感激不已,飲了此杯,祝我們成功!兩人都顯激動之意,飲了茶。開戰之前,先振士氣!

我對他們佈置任務:把零碎東西擺在這躺椅旁,放一隻鹽水桶在這裏。餘下的還留在那邊。我們每人用那邊一桶熱鹽水洗臉和洗凈雙手至肘彎處,噢,小沈和我先剪凈指甲。然後每人用頭巾包紮好頭髮,不能露出來。看了那麼多有關外科手術的電視劇,這點打扮還是知道的。

一會兒,三個人打扮好了,袖子挽起,露出前臂的手臂支叉着,頭上都扎着大頭巾,看着稀奇古怪的樣子,又看向佑生,均覺得好笑,四人不約都笑起來。只不過各個笑法不同。程遠圖是苦笑,小沈是嘿嘿笑,我是哈哈笑,佑生是抿嘴無聲的笑。

笑過,我吸了一口氣。開始吧。我拿起手帕,對角疊好,又折成繩狀,走到佑生身邊,看着他的眼睛說:我要把它綁在你嘴裏。他一笑,微微張開嘴唇,我只覺心中激蕩不已!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性感吧,他在這個時候放電,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嘛!

我咬住嘴唇,把手帕勒進他嘴裏,附身雙手在他頭後邊繫緊,心中一動,覺得不應該就這麼讓他殘害了一把,我得找回來,就咬着牙,幾乎臉貼着臉,在他耳邊輕輕地曖昧地慢慢地說:你叫出來,我喜歡聽。他忙閉了眼,牙關緊咬住手帕,臉上竟有一絲紅暈。

我忍笑站起來,示意程遠圖到我身邊,我拿起那條帶子遞給他說:你要用這個把他的大腿在腿根綁緊,賴以止血。你還要抱住他的大腿指向上前方,象我們平常屈膝休息時的角度。當我們動手時,你一定要努力穩定住他的腿!他莊重地接過來。

我走到佑生的傷腿旁,閉眼把過程又想了一遍,對小沈說:這是我要做的:切開皮膚,找到主要血管,用絲線扎住開口,一定要是活結,中血管,用簪子燙一下,然後用小刀切開膝蓋之間軟骨,去骨之後,要把碎骨剃凈,殘血處理乾淨,然後將皮膚蓋回縫好,記住把扎住血管的活結露在縫口外。你有問題嗎?

我看他,嚇了一跳,以為他剛剛吃了白粉。他雙眼閃爍光芒,臉上一片紅光,嘴開着,幾乎流下口水,半晌,說:可否,讓我來做?

好,又是一個醫痴!

我忽然想起我連扣子都釘不好,就看了他的手,修長好看,不禁嘆道:小沈,好一雙手啊,是否靈活機巧?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手說:探脈療傷,無一不能,無一不巧,可謂天下第一手!

好極!天助我也。我拍手:那你就管用絲線扎住血管,和後邊的縫線吧。

他幾乎大哭地看着我說:謝謝你了!雲起。

那邊程遠圖聽到,哼了一聲。

看看旁邊的活盆上,簪子燒得通紅。我拿起我要的利刃,是一把匕首,看着寒光凜凜。我把它放在火上來回燒着,直到我感到快拿不住了,才拿開,支在托盤上。又拿了兩把小刀和錐子,同樣燒過,晾着。

看另一個火盆上滾煮着一個砂鍋一樣的容器,裏面有絲線,針和筷子,發了愁:怎麼把筷子撈出來呢?我看着小沈說:你能不能把筷子給我撈出來?

小沈嚇了一跳說:那我手煮熟了怎麼辦?

我說:寧可煮你的也不能煮我的。

程遠圖剛綁好了腿,聽着忍無可忍地走過來,一批手就從水裏拿出了筷子,不出聲地遞給了我,我支了筷子在容器旁,和小沈都做了個害怕的樣子。

我看向佑生,他滿面笑容。我點了點頭,對程遠圖說:抬起他的腿吧。又對小沈說:開酒罈子。這回,他嚇了一跳:你完了之後再喝不行嗎?我一揮手:為消毒用的。你把手放裏面洗洗,出來晾乾!他拿出手之後,我拿了一塊布放進去,濕着拿出來,把佑生的膝蓋上下都擦洗了一遍。酒是涼的,他呼吸似乎稍顯急促。我雖然儘力讓氣氛鬆快,但此時也不禁心中發抖。

我用筷子撈出一根絲線,在他大腿骨下兩指左右的地方,環了一圈,調整后,勒了一下,他的蒼白的皮膚上顯出一道紅痕。我放下線,拿起了匕首。

如果說我這個受過教育的年輕的女小白領和市井之中喪心病狂的小黑幫有什麼相似之處的話,那就是——我不吝。我不相信誰有神秘的能力,不相信我不能做別人能做到的事情,不相信有什麼我學不會的東西(只要給我時間和動力)!我敢去走我沒走過的路,我敢做我沒做過的事情。我是個秘書助理,但我拿到了商學院的錄取。

如果不是我來到了這裏,我被美帝挫折后,還會東山再起!而另一方面,我卻充滿信仰:我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相信一線生機。我相信死亡無須畏懼,我相信生命不已。我相信奇迹,我相信真理。我相信永恆,我相信愛情。

我看着佑生,他眼神深邃堅毅,我一笑說:佑生,你再次準備改名叫又又生吧!

我對程遠圖說:你抱緊。又對小沈說:你扶着下面。我深吸了口氣,揮匕首深切入肌膚至骨,迅速環着切了一圈(幸好幾乎都是皮膚,否則一層層的肌肉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佑生壓住的痛叫幾乎把我的胸腔震碎。程遠圖使勁抱住他掙扎的腿。看着皮膚迅速翻開,我忙放下匕首,拿起筷子,撈出一根絲線,遞給小沈。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神色莊重,冷靜而幹練。他接過線,我用筷子剝開皮膚內的血管(下次你買豬肉的時候注意一下那皮肉內的血管,實在沒多大不同),夾住,小沈靈巧地用線系住血管頭部,結了一個結,用匕首割了線,我再去剝另一個……好象我們這麼幹了十七八年了一樣。大的血管系好,我用乾淨巾子墊了手,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就示意小沈去拿鉗子去夾燒紅的簪子。他不發一言,接了巾子墊手,用鉗子夾了簪子過來,我用筷子點住幾處中等血管,他毫不猶豫地給焊上了,空氣中幾縷焦味。

我放下筷子,用手把皮膚推上去,露出膝蓋。佑生拼了命似地掙扎着,呻吟如聲聲撕裂的錦緞,他身子在綾索中扭動不已,頭狠命地往前伸,雙手緊緊握住長椅的邊緣,骨節發白,程遠圖似乎在和他摔跤。我眼中淚起。要知道這膝蓋之處是全身的大痛點之一,傳說CIA的酷刑之一就是在膝蓋下方打一針水,大多數人都熬不過去。

我看到他膝蓋處骨裂紛紛,可知他受了多少痛楚!我忙拿起兩把小尖刀,給了小沈一把,示意他開始延關節骨縫切下膝骨,自己拿着刀,在那裏抖成一團。小沈氣平手穩,馬上動了手。佑生突然定在那裏,好象用盡了所有氣力,然後,嘆息了一聲,癱軟下來。我鬆了口氣,看向程遠圖,他緊緊抱着佑生的腿,眼中含着淚。

小沈和我輪流延着在關節縫隙處切開了傷腿和大腿的聯繫,小沈扶着那殘腿,我象徵性地切了最後一刀,腿分離開了,我忙仔細看大腿的骨頭,當時就說了聲:謝謝上帝!大腿骨就象我所猜想的那樣,沒有損傷。我對程遠圖說:松一下綁腿帶。又對小沈說:仔細看有沒有還出血的血管。我們仔細看過,除了一些細小的血管,別的沒太出血。

我長舒了口氣。那篇文章說大出血和術中感染是兩大死亡原因,現在我們至少成功了一半!

我和小沈仔細檢查了大腿的骨節面,不留任何殘骨,清掉了皮內的零星血塊,我重拿起筷子撈出絲線和針遞給了小沈,他拿過去,飛快地穿上線,我拿了錐子,我們開始縫合。他縫得十分認真仔細,講究皮膚對和,針腳平整,他把那些血管的線頭都留在針腳之間,根本不用我的指點。我只在他需要的時候,拿錐子叉個眼。這後面的就完全是小沈的身手了,他選擇藥膏草藥,塗抹包紮,收拾妥當。

我選擇小沈純粹因為他是唯一沒有把眼睛移開去的人,我並不知道他是一個醫學奇才,年紀輕輕,卻有無數經驗,更難得為人散漫不拘,與我一見相投。那次手術,如果沒有小沈,後果不堪想像。整個手術,他未發一言,是唯一鎮定自如的人,從沒有心虛手軟,卻做到了盡善盡美。

當他完成了所有,大家都舒了口氣,我感到非常疲憊,但還要做一件事。我讓程遠圖把佑生的腿放在一個枕頭上,告訴小沈多給佑生水喝。然後,告訴他們我要和佑生單獨呆一下。他們收拾了東西,離開了房間。我看着佑生,他象在熟睡不醒。

我站到他身邊,先解下了他咬住的手帕,然後又解開了那些白綾,放在一邊。我拿起一方乾淨的手巾,慢慢為他擦拭。先從他的額頭開始,他的臉,他的頸,他耳後的髮際。我解開他的衣襟,慢慢擦乾他身上的汗水,肩膀,胸膛,……我脫下他的衣衫,讓他依在我身上,為他擦乾後背和腰間,他的腋下,他的手臂……我為他換上乾淨的上衣,讓他重新躺好。我換了手巾,再褪下他的褲子,好好擦拭他的小腹,他的……我用手巾沾着鹽水,擦去他斷腿上的血跡。他面色安詳,黑黑的眉毛,長長的睫毛,淡淡的傷痕,微張的嘴唇……

我心中非常平靜,沒有憂傷也沒有喜悅,好象也進入了夢鄉。這是我在這個世上放在了心上的人,這是在這個世上把我放在了心上的人。此時此刻,我不需要其他。

生死之際,那些分離了我們的東西已沒有力量。什麼堅強柔弱,什麼華服粗衣,什麼野心淡漠,什麼王府貧民……我們之間留下的只有,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的親近。

這是多麼可嘆的一件事,好象我們必須在生死之時,才能如此……他若死去,我們將同逝於世,他若醒來,我們又會重入那無路可走的迷茫。這一刻象是從命運手中偷來的春宵,象是考試中的逃亡,水中月,鏡中花,我願此時成為永久,就讓他這樣靜靜地在我的懷抱中,在我的愛撫里……

我終於把他擦拭乾凈,把衣服都給他穿好,想抱他放到床上去,可根本已沒有任何力量。我依着他的躺椅,慢慢坐在地上,一日的奔波突然化成睡意,沉重而不可抗拒。我的眼睛慢慢垂下,余光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抱起佑生,把他輕放在床上。他把枕頭放在佑生頭下,把我那疊衣物墊在佑生剛截肢的大腿下,他給佑生蓋上被子,轉身坐在他床邊。

看來,你就是救了他的那個人,難怪他不讓朕見你……如此性情!他輕笑起來。

我正在那裏懊惱,怎麼把你給忘了,聽了他的話,更生氣,想說:難怪佑生這麼單薄,肯定是你小時候把他的東西都吃了,如此你才長這麼大個兒。但沒敢。

他嘆了口氣說:他從小天性溫良,沉靜寬讓……可惜他沒有早些遇上你……

我實在忍無可忍,我就怕別人跟我說這種話,可惜……最好的機會是(八百年以前)……

我一揮手,努力站起來:沒有可惜,現在才是最好的!如果以前沒有發生,就說明時機不到!我得去睡覺了。如果他死了,你就讓程大哥給我一刀,別叫醒我,我得睡個懶覺。噢,不許別人再給他擦身上!如果他沒死,誰要是敢去叫醒我,我就給他一刀!

我抱着我的衣服走出門時,聽他還在那裏輕嘆:如此性情……

我不相信巧合。那一夜,佑生能活下來,是因為程遠圖邊關回城的第一夜就連夜飛馬去找我,因為佑生不願在我到來前截肢(即使皇上到府也沒有讓他改變),因為他對我的愛給了他求生的意志,因為我對他的愛給了我異常的勇氣,因為膝蓋截肢是最安全的一種,因為他大腿的骨頭未損(否則要用鋸),因為我無意中選擇了最出色的名醫小沈……這麼多的因素,怎能僅僅是巧合?!這是上蒼神秘的手指?是天道酬良的依據?是命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夜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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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救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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