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番外篇·閑園
城北近郊山下,有座不小的杏林。
卻不知被哪個風雅人看中買了下來,將杏林圍起來建了個大園子,點綴以亭台軒閣,又採買了戲子唱班養在裏頭,題名做“閑園”。
剛過完了年,福王壽辰也過去了,福王府里二位公子稍得空閑,不知從哪裏探聽到了這等好去處,便向主人討了人情,約了周寒等幾位朋友到此地喝酒賞花作樂。
正好二月中,園裏園外遍地杏花雲蒸霞蔚,滿是春意。一行人看好了菜色,等着上菜的空閑里便點了一出評彈,片刻就有一位妙齡姑娘捧着琵琶上來,行過禮坐在一樹杏花下頭,開始彈唱起來。
周寒不好聲色,便借口凈手,起身往院子外頭來。此處杏林本就無邊無際,園子也修的大,沿着外頭小路往南走去,一時竟看不到盡頭。天氣晴好,陽光燦爛,路邊也全是杏花,林間有簌簌微風,斑駁光影里落花不斷飄舞,十分寧謐可愛。
周寒信步而去,一路賞花,頗得意趣。走了不知多久遇見一株大杏樹,花開的滿樹,引來蜂圍蝶陣,沿着小路蜿蜒繞過杏樹,見一座敞軒,正對着南面的假山迴廊,敞軒上提着三個字“看山小”。
周寒順着小路進了敞軒。軒中有桌椅卧榻,旁邊架上三五書籍,細看並非諸子百家,卻是食譜樂器雜談,大有趣味。
周寒一邊暗嘆這主人真是風雅,一邊就着門口椅上坐了,稍作歇息,不經意間,卻見一隻黑背的彩色大燕子風箏掛在假山山石上,兩隻長長的燕尾猶在隨風飄蕩。
他眯眼細看了看,起身出了敞軒,上前將風箏從杏樹枝頭摘下。
這隻燕子風箏做得十分精緻用心,竹骨扎的勻停結實,工筆描的細細的線與紋飾,以朱紅翠綠寶藍等色層層暈染,鮮亮奪目;燕尾處拖着一截斷了的風箏線。
一看就知是下了不少功夫做的,就是不知道是從哪個頑皮童子的手裏脫了線,竟飛到了這裏來?
反過來看,燕子背上一句小字題詩:把酒祝東風。
倒是一筆好字,字跡雖洒脫率性,卻不失骨架。
周寒也不捨得丟掉,一時興起,便手裏提着風箏回到敞軒。桌案上正有筆墨,他提筆懸腕,在“把酒祝東風”後頭又添上了四個字:“且共從容”。
寫完了提起風箏些看了看,忍不住搖頭笑道:
“這等隨性的字跡,倒難仿出來。”
抬頭看看日頭將過午。
院子裏趙堅等人評彈早該聽完了,他估摸着來時的路,若原路返回去只怕反而遠了,便提着風箏索性順着亭子外頭的路往北去,心想許能從這條路轉回來處。
誰知走着走着卻見了另一座小院。
遠遠就聽到院中有人聲傳來,周寒到了院子前頭,隔着半掩的院門往裏一探,便愣在了當地。
院子裏三五人,或坐或站正喝酒行令;周寒看在眼裏的卻只有杏樹下頭鞦韆上一個人影,白衫翠裙,髮髻慵懶,正無精打采靠在鞦韆索上,有一搭沒一搭微微盪着。雖然只看到一個側臉,他卻一下就認出,這姑娘正是年前在香積寺雪后見過的,那位時時被他惦記着的,陳家的小姐。
胸中心跳此刻彷彿漏了幾拍。
周寒站在門外許久,才稍微穩住了心神,卻聽到院子裏另一個姑娘到了鞦韆前頭,對陳小姐笑道:
“不就是一隻風箏?快別心疼了,回頭我再送你一隻更好的成了吧?”
那陳小姐頭也不抬,撅撅嘴,連聲音也懶洋洋的:
“我可是費了幾天功夫才做好的呢。”
……
原來竟是她的。
周寒看看手裏風箏,心頭一陣溫熱,想着見了幾回,這陳家小姐每次都是神采飛揚的,倒是頭一回見她這樣無精打采。正待上前叩門將風箏還她,可腳步動了動,心中不知怎的竟生出幾分遲疑——
自己今日出門這一件蒼藍衫子,緞帶束髮,看起來大約太隨意了吧?若掛着平素這幅神情走進去,是否看起來太清冷了些?可是要笑着與她講話,是不是又會顯得輕浮了?
……
倏忽了三五個心思已轉過去,周寒不由自主的摸着系在腰間荷包里的玉佛,還在猶豫着見着了該開口說什麼,就聽身後一道略沉的聲音:
“兄台在此,不知有何貴幹?”
他略吃一驚,提着風箏轉過身去,卻見一個身量修長,眉清目朗的青年正站在自己身後,神色冷淡。
周寒向來矜持,想到剛才立在院門的失禮舉動被此人看到,一時也難免幾分尷尬。定了定神,才向對方點點頭,輕聲道:
“失禮了。”
說完他抬起手裏的風箏:
“剛才撿到這隻風箏,故來相問,是否貴處遺失?”
青年看看他手裏的風箏,神色和緩幾分:
“正是舍妹的風箏。多謝奉還。”
……舍妹?
那麼這位,豈不就是陳小姐的兄長,陳家那位陳策陳公子?
還未來得及細細打量對方,陳策卻已禮貌而疏遠的笑笑,拱手道:
“原該請公子進去喝杯茶道聲謝。只是今日一起出來的都是內眷,不便見客。公子若方便,不妨留下姓名,擇日再向您道謝。”
周寒豈會聽不出對方的逐客之意,也不便多說,也拱拱手道:
“不過舉手之勞,公子言重了。既如此,在下告辭了。”
說完微微笑了笑,便轉身離開了。
待回到院子裏,趙堅等人已經開席,等周寒等的早就急了,見他回來便先要罰三杯。周寒也不爭辯,笑着將罰酒喝完,才與眾人開始交杯換盞。
酒過三巡,席間也開始熱鬧起來,三三兩兩捉對開始拼酒。周寒一邊撫着荷包里的玉佛,卻忍不住在心裏忖度着:風箏既然失而復得,想必那位陳小姐也該高興起來了吧?就是不知她看到自己一時興起在她風箏上題的字,會不會生氣?
正走着神,卻聽一旁趙堅起身道:
“阿寒,你過來一下。”
周寒便跟着趙堅起身到了一旁,笑道:
“表哥有話對我說?”
趙堅躲開眾人,引着周寒到了廊下,才笑道:
“是你前兩天托我辦的事。”
周寒聽了一愣,頓時覺得心口一緊:
“……哦。”
“你嫂子去打聽了才知道,陳家原來並沒有陳小姐。陳稟夫婦只有一個兒子,姓陳名策。”
“那麼,那位陳小姐——”
趙堅站在廊下,說道,
“那位姑娘應該不是姓陳,而是姓方,叫方青梅,過了年剛十六。她的父親,是方啟方上青將軍。十年前方將軍殉國,陳稟夫婦便收養了他的女兒方青梅。”
“……”
趙堅頓了頓,又慢慢說道:
“前陣子你大嫂與陳夫人見面,探了探她的口風。那位陳夫人推說,姑娘還小,想在身邊再留幾年。”
“……”
周寒只覺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往下沉着,聽着趙堅仍在說著:
“……按道理,十六也不算小了。後來你大嫂又打聽了幾位,才知道陳公子年紀也不小了,也一直沒有定下親事來。想必陳稟夫婦是有意留這位方姑娘做兒媳婦……”
“……”
後頭趙堅再說什麼,周寒已無心入耳;只覺得自己的心沉了又沉,一直沉到了最低,卻還是故作無事的端着酒杯,對趙堅笑道:
“既如此便是無緣了。讓表哥表嫂為我操心了,改天我再備酒道謝罷。”
周寒與趙堅等人又在閑園裏消磨了大半天,才陸續離開。
他辭了趙堅同行的邀請,待眾人都離開了,又一個人踱步到了那座鞦韆院落。
時近黃昏,這裏早已人去院空,周寒推開了院門,只見着一地的空寂,和擱在院裏桌上的燕子風箏。
閨閣里小姐的東西,被外人題了字,當然是不妥的,被棄置在這裏也是自然。
他走近了桌前,提起那隻風箏。
……原來她叫方青梅。
周寒拿着那隻風箏,一邊想着,一邊邁步走出空蕩蕩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