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北海老祖
從九仙山回來,荀久便買了一匹馬和些許乾糧,朝着血衣樓的方向狂奔而去。
通往血衣樓的路,荀久並不陌生,但她在一天之內竟然從春季走到了秋季,這就值得讓人細細尋味了。
行至一條小溪前,荀久下了馬蹲在溪邊掬水洗了把臉,用絲帕擦乾面部的時候,她透過指縫,見到了水裏的一個倒影。
掩飾住心中的驚駭,荀久迅速帶上面紗轉過頭來,見到身後站着一抹白影。
他長身玉立,清冷的眉宇間,淺紫色菩提額飾襯了一雙明凈的眸,清美的面容上,不帶一絲表情。
他手中握着一柄劍,劍尖上還滴着血,一滴一滴,仿若血色之花落在碎石上,觀者驚心。
荀久看着對方,對方也在看她,眼神卻充滿了強烈的殺意。
眼前這個人是扶言之。
荀久很確定。
只不過他已經長大了,看起來有十五六歲的樣子。
荀久被這個認知嚇了一跳。
這麼說來,她非但沒有趕到血衣樓把自己的那些話告訴元休,反而直接到了八年後?
八年了,扶言之這小子還會記得她么?
“扶言之,你怎麼會在這裏?”荀久開口,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扶言之聞言,清秀的眉狠狠皺了一下,看向她的眸光里添了幾分探究。
“你是誰?”他的聲音好像霜雪一般。
他不過是殺了人,仍舊覺得心中怒火難消,想過來透透氣而已,卻沒想到竟然遇到認識他的人?
但凡見到他殺了人的目擊者,都該死!
荀久抿了抿唇,這個人,果然是不記得她了。
他眼中的殺意,讓荀久心中警鈴大作。
記憶中,這一年,扶言之在執行《金名冊》,名單上的人,被他用絕對隱秘的手法一個一個全殺了。
那些都是當初間接造成他被驅逐出皇室並下了血咒的參與者。
他一直用着“扶言之”這個名字,一直戴着紫色菩提額飾,可為什麼,獨獨忘記了當年答應過她的事呢?
不是說好了不要仇恨的嗎?
荀久皺眉,平靜而肯定的語氣,“你殺人了。”
涼薄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諷,扶言之看着她,“你沒猜錯,因為下一個,就是你。”
他話音才落下,帶血的劍尖便閃着寒光直直朝她刺來。
荀久瞳眸緊縮,她連連後退,卻不料腳踩到一個石子,沒站穩,整個人一下子往後面的小溪方向倒。
身子后傾的那一刻,荀久在想,溪中有堅硬的石塊,這麼倒下去,她肯定活不了,那麼,再醒來是不是就可以出幻境了?
她甚至還想過,扶言之會在千鈞一剎的時候突然想起來曾經認識她,然後刺殺變成搭救,一個瞬移過來將她從小溪中撈起來。
可現實出乎了荀久所有的意料。
“哧——”
陡然之間,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荀久寬大的袖子裏突然飛出兩條銀絲,緊緊纏住扶言之的雙腳,用力狠狠一拽。
扶言之不妨,只覺得腳踝處的銀絲就好像鋒利的刀刃,慢慢嵌入他的肌膚,那力道,足以將他雙腳給絞斷,他痛得掙扎了一下,面色猙獰。
扶言之的不敢置信寫在臉上。
荀久的不敢置信寫在心裏。
出手的那一刻,她才突然發覺自己體內有一股非常強大的真氣環繞。
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有武功的?
莫非是鳳息回來了,鑽進她的身體幫助她?
荀久看着方才使用銀絲的那雙手,忽又覺得不對勁。
鳳息擅長用劍,她不會用銀絲。
這個技能,隱隱有些熟悉,可荀久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
天邊殘陽血一般凄艷,照在荀久覆了面紗的容顏上。
她收回銀絲,眸光已然恢復平靜,看着躺在地上的扶言之。
扶言之腳踝處血跡滲透出來,他掙扎了好久才用劍尖撐地勉強站起來,眯着眼看着荀久,“前輩究竟是何方高人?”
荀久細細回想了一下,方才她在洗臉的時候,自己的容顏依舊是那個模樣,分毫未變,可是這些人為什麼每次見到她都喊“前輩”呢?
當年的小鳳息說,她身無武功,卻能帶着一個內功高絕的孩子,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眼下扶言之的眼神,很明顯是再也想不起她來了,他的稱呼已經從“怪人”變成了“前輩”。
腳踝上的絞痛讓扶言之支撐不住,他坐在旁邊的石板上,看向荀久的,依舊是警惕的眼神。
銀絲……
竟然是銀絲!
扶言之有些難以置信,師尊告訴過他,能將銀絲用得出神入化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是,那個人不是應該待在北海冰川的嗎?怎麼會到了這裏?
扶言之在質疑荀久,荀久在質疑自己。
按道理來說,進了幻境,她不會有任何武功,連鳳息的靈力都被凍結,更何況是她一個只有拳腳功夫的人。
剛來的時候,她的確是沒有任何武功,更不可能打贏扶言之。
可是剛才,她手裏的銀絲竟然輕易就把扶言之給放翻了,且所用內力,三成都不到。
閉了閉眼再睜開,荀久只覺得整個身子都因為體內強大的真氣而變得輕盈起來。
從扶言之的角度,只見眼前的女子一身黑紫色廣袖裙衫,眉心一簇血紅火焰,如墨青絲無風自舞,撩動覆在面容上的輕紗,看起來魔魅至極。
睜眼的那一刻,猶如神魔從混沌中蘇醒過來。
果然是她!
扶言之的瞳孔慢慢放大,他喘着粗氣,從石板上站起來,緩緩單膝跪地,拱手道:“九轉門弟子扶言之,有眼不識泰山打擾了老祖,望您見諒。”
荀久記憶不太完整,不知道他口中的“老祖”指的是誰,只是翹了唇瓣,“扶言之,你當真不記得我了?”
扶言之聞言,微微怔了一下,“老祖本深居北海,晚輩能在今天遇到您,三生有幸。”
荀久:“……”
她什麼時候成了他老祖了?
這畫風,要不要轉變這麼快?
荀久轉過頭,摘了面紗,往小溪里看了一眼。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小命險些嚇掉半條。
她的眉心,不知何時多了一簇血紅色的火焰,臉還是那張臉,人還是那個人,但是似乎有什麼東西變了,鳳眸如水,沉靜幽深,這種氣韻,沒個幾十年是沉澱不出來的。
荀久納悶了,她不是只有十六歲嗎?
怎麼倒影里的人看起來像是歷盡滄桑,跳出紅塵似的?
重新帶上面紗,荀久轉眸看着扶言之,微眯着眼,“你剛才,喚我什麼來着?”
扶言之抬眸,疑惑地看她一眼,機械地重複,“晚輩見過北海老祖。”
荀久眸光凝了凝。
北海老祖?
這名字倒是甚為熟悉,就是不知是哪位高人。
“你……認錯人了罷?”
荀久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眼,這細皮嫩肉的模樣,怎麼就成了人家老祖了?
扶言之默了默,腦海中想起師尊說過的話。
師尊曾經告訴他,若非星盤大亂,北海老祖是不可能輕易走出極天神殿的,可他今日竟然誤打誤撞遇到了,莫非……天下要大亂?
扶言之抬眸,掃了一眼四周的蕭瑟秋景,最後將眸光定在荀久身上,滿面疑惑。
荀久清了清嗓子,既然扶言之將她認成了“北海老祖”,那她便姑且當一當,起碼先躲過他手中滴着血的那柄劍再說。
“小子,你為何在這裏?”荀久擺正臉色。
“晚輩……路過。”扶言之遲疑着吐出四個字。
荀久眯了眯眼睛,“你路過便路過,為何要殺我?”
扶言之面上顯出愧疚之意,“還望您見諒,是晚輩識錯了人。”
這一句,讓荀久心中生了幾分希望,垂眸望着他,又問:“你八歲的時候,可有遇到過我?”否則怎麼會說認錯?
扶言之略略驚訝了一下,隨即非常肯定地搖頭,“沒有。”
眸色黯然下去幾分,荀久心中嘆了口氣,這小子,還真是把她給忘得徹底啊!
至於這什麼老祖的,荀久不感興趣,她就想知道今夕何夕。
抬眼看了看天邊凄艷的晚霞,荀久感慨,“不知不覺,竟然過了八九年啊!”
“你今年幾歲了?”荀久問他。
“十六。”扶言之恭敬回答。
十六歲?
荀久眼瞳猛縮,這是扶言之剛好遇到在雲州城客棧遇到鳳息的那一年!
她竭盡所能想要阻止他們相見,卻不料這兩人還是有了交集。
咬了咬唇,荀久看着他,“你現在是不是要去雲州城?”
扶言之一愣,點頭,“是。”
“我與你一起。”荀久聲音微冷,聽起來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尊貴威儀。
扶言之哪兒敢拒絕,只能一瘸一拐地帶着她往林子外面走。
荀久的馬兒還等在外面,見到主人回來,蹄子在地上刨了刨。
她四下看了看,沒見到扶言之的馬,不由好奇,“你走路來的?”
扶言之頷首。
“上來,我帶你。”
荀久足尖點地,一個漂亮的飛身上了馬背,對他伸出手。
扶言之有些猶豫。
荀久挑眉,“你雙腳被我的銀絲傷到,難道不想痊癒,想終身殘疾?”
扶言之抿唇,最終還是將手遞給她。
荀久踢了踢馬肚子,兩人飛快出了樹林,朝着雲州城的方向走去。
這一路上,荀久終於想通了一件事。
她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找不到元休,也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從九仙山回來的時候,眼前景象一晃,春季變秋季,時間直接到了八年後。
因為她所在的這個幻境,不是鳳息的心境,也不是她荀久的心境,而是扶言之本人的心境。
也就是他的回憶。
扶言之的回憶中,八歲那年在死亡冰川遇到了強行塞給他名字的“怪人”,後來怪人護送他到了九仙山。
兩人再相遇,便是八年後。
所以,荀久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元休。
因為在扶言之的回憶中,根本就沒有元休這個人。
而此時此刻的荀久,一言一行都是扶言之回憶中的樣子。
想通了這件事,荀久亦出了一身冷汗。
這麼說來,她還真的是扶言之口中的“北海老祖”?
那麼,這尊老祖什麼來頭呢?
放慢了速度,荀久轉過身來,看着扶言之,“小子,你去雲州城做什麼?”
扶言之聲音微啞,“等一個人。”
荀久低笑,這孩子倒挺實誠,“你是去等一個叫做‘鳳息’的女人?”
扶言之滿面驚愕,但隨即又平復下來,北海老祖何許人也,能算到這些,並不奇怪。
沒說話,便代表着默認。
荀久瞭然,仔細回想了一下,鳳息遇到扶言之的時候,乍暖還寒,也就是春季,如今秋季,距離相遇的時日尚早,還有幾個月。那麼這中間肯定發生過什麼事。
荀久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被扶言之的回憶給左右了,必須想辦法改變一下既定軌道,不能讓這兩個人成功遇到。
“我帶你回北海,如何?”這一路的顛簸,將荀久零星的記憶碎片給顛了出來。
她隱約記起來,自己正是被巫族和語真族人同時供奉的北海冰川極天神殿北海老祖。
難怪她進入幻境的時候第一幀畫面會是冰川,原來那裏是她的老巢,而扶言之那天在崖底捕捉的老虎,正是極天神殿裏偷跑出來的守殿虎。
至於老祖的來歷么,荀久暫時沒想起來。
不過能得這麼多人供奉,想來是個厲害角色。
扶言之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說,趕緊道:“多謝老祖好意,晚輩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動身去北海,等手上事情了結,一定專程登門拜訪。”
這一聲聲的“老祖”,聽得荀久面部肌肉抽了抽,她擺手道:“你別這麼喊我,改個稱呼。”
扶言之囁喏了一下,北海老祖是連師尊都忌憚的人,他如何敢隨意稱呼她老人家?
嘆了一口氣,荀久道:“你不改稱呼也行,那你跟着我去北海。”
感覺到身後的人呼吸窒了窒,荀久莞爾,“南岷高手榜第一,武林驕子,已經有了重重光環,你還有什麼是辦不到的?”
“我想復仇。”扶言之直接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他也不知道為何,這一刻在她面前,他似乎可以毫無忌憚地將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傾訴出來。
“然後呢?”荀久挑眉,“你去雲州城,是想請幫手?”
扶言之猶豫了片刻,還是點頭。
“你怎麼會知道鳳息能幫助你?”
扶言之頃刻陷入了思憶的空茫,他喃喃道:“我八歲的時候,好像遇到了一個怪人,她給我取了名字,還送了我這個紫色菩提額飾,我從未見過她長什麼樣子,至今對她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我清楚地記得她說過,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幫助我,那個人就是鳳息。”
荀久目瞪口呆。
她何時說過這些話了?她明明勸他不要因為仇恨而陷入魔障,她還說過,只要他好好練功,等將來成為武林至尊的時候,他的父母一定會將他給接回去。
緊緊蹙着眉頭,荀久狠狠踢了一下馬腹用來發泄。
看來,這裏真的是扶言之的回憶,不管她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分毫。
由此可見,當年告訴他鳳息可以助他復仇的人就是她荀久,哦不,北海老祖這個老不死的。
至於扶言之會不記得她,應當是北海老祖走的時候刻意抹去了那段回憶。
那麼,自己的到來,有什麼意義?
荀久很納悶,鳳息不在,她又不能改變扶言之的回憶,那她留在北海老祖的身體裏,是來看戲的嗎?
扶言之默然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老祖,師尊說,非星盤大亂您不出,今日竟能在郊外遇見,是否天下即將大亂?”
“是啊是啊!”荀久笑着點頭,“所以我才讓你跟着我去北海避難,我掐指一算,你最後會死得很慘,唯一的避劫方法,就是跟着我去北海。”
扶言之面色糾結。
“你還猶豫什麼?”荀久繼續添火,“如果你報了仇,剛好就死了,你也願意?”
“願意!”扶言之說得肯定。
荀久翻了個白眼,“那麼,本老祖告訴你,天下就要大亂,傅賢曜和九方裳都會在這場戰亂中不得善終,你大可以放心了。”
扶言之搖搖頭,“如若不親手殺了他們,難解我心頭之恨。”
荀久扶額,“年輕人,血氣方剛是好事,但仇恨壓身,當心走火入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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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們,聖誕快樂,么么噠(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