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不知所措
腥臭的蛇口,猙獰的獠牙,繚繞在耳邊的震耳欲聾的巨吼,是裴鳳隕失去意識之前,最後的記憶。
他沒想過自己還會再醒來。
被巨蛇的獠牙穿透胸膛的一剎那,他以為自己死定了。懷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迎接死亡的來臨。
能夠就這樣死去,對他而言,未必不是最好的。至少他死在戰場上,死得其所。總比活着回到京中,卻不得不忍痛與絮兒和離,再看着她與裴君昊那小子恩恩愛愛來得好。
他真是一眼也不想看,一句也不想聽,就連想一想都難受之極。
想到死在戰場上的結局,他心中有一種淡淡的解脫。
一線晨曦,從窗戶中透進來,灑落在床畔,在一張仍有些青澀,但卻難掩冷峻的面容上跳躍着。藉著這股微光的刺激,裴鳳隕睜開眼睛。看清周圍的佈置,不由一怔,隨即緊緊蹙起眉頭,握着拳頭坐起來。
這裏是燕王府。
他低頭看了看身上,但見微敞的中衣裏頭,露出單薄而削瘦胸膛。
眉頭擰得更深了,他緩緩攤開雙手,露在眼下,只見手指修長而白皙,還沒有許多傷痕與老繭。
床腳下,丟着一張明黃卷帛,他怔了怔,俯身伸臂撈起,抖落在眼前大致看了一眼,薄唇漸漸抿成一條線。
這是他十五歲那年,即將前往北戎平亂。
“嗯哼!”小腿肚忽然傳來一股抽痛,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伸手壓住腿,用力壓直。良久,抽筋的感覺漸漸緩下來,他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一層薄汗。
再看手裏的明黃卷帛,已經被他握成皺巴巴的一團。眼中閃過一抹冷笑,揚手將這卷聖旨丟了出去。
十五歲這年,他的身量飛速竄高,一年之中長了一個頭還要多。伴隨着的,是每日時不時的抽筋,與晚上睡覺時骨骼生長的痛楚。
他的父皇卻看他不順眼,找盡一切機會,把他打發出京城。北戎不過一次普通的叛亂,從朝中找一名將軍帶兵去平叛也就是了,隆安帝偏偏下旨將此任務交給了他。美名其曰,他需要歷練。
歷練!歷練什麼?便是要將他打磨成大順朝的中流砥柱,用得着如此急迫?
接到聖旨的時候,他的小腿又抽筋了,一時竟起不來。跪在地上良久,也沒人敢上前拉他,一個個唯唯諾諾在旁邊候着。一直到他抽筋的痛楚平復下來,自己起身接了旨。
當年的這個時候,他是什麼心情呢?裴鳳隕坐在床邊,低頭看着被丟在腳下的皺巴巴的聖旨,嘴角勾起一絲嘲諷。
他那時氣憤難當,悶頭就應了,立即帶兵出發,前往北戎平叛。
現在想想,何其可笑。他以為隆安帝對他不好,而胸中氣憤。實際上,相比他的母妃而言,隆安帝對他算仁慈的了。尤其,他的母妃做過那些事,身份還是南疆的巫后。
小腿隱隱又抽痛起來,裴鳳隕抿緊嘴唇,用力按住。這股抽痛提醒了他,還活着的事實。嘴角逐漸溢出一絲悲意,為什麼又活了過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第一世,他人心盡失,親手刺死了所愛之人。
第二世,他沒能追回同樣重生的絮兒的心意,眼睜睜看着她投進別人的懷抱。
又活過來幹什麼呢?再一次看着她跟別人情投意合嗎?
不對。他口裏溢出一聲似悲似苦的凄涼笑聲,他又重生了,而她還好好活在那個世界。他,已經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轟隆!”他捂着眼睛,一頭仰倒在床上,胸膛輕輕震動起來,一點晶瑩從他的指縫中溢出來。
他徹底失去她了。從此再也見不到,再也聽不到,隔着遙遠的,永遠也跨不過的時空,只能在心底思念。
上天曾經給了他多麼好的機會,他擁有了又一次生命,以及重來的機會,還把她也送來了。但他卻愚蠢地沒有把握住,叫那個臭小子搶了先。
又活過來是為什麼呢?父皇永遠也不會待見他,母妃雖然沒死,卻也不愛他,絮兒被隔在遙遠時空的那頭,和一個臭小子恩恩愛愛。只留下他,回到十五歲,又要經歷一遍鮮血與殺伐。
緩緩放下手臂,被淚水洗過的狹長雙眸,靜靜凝望着上空。他唯有的,也只有一把劍和數萬將士忠誠的心。
“殿下,您去哪裏?要不要備車?”
“不必。”他說著,抬腳往外走去,“我出去走走,不要跟着。”
這一走,便來到了花月樓的門口。
一大清早,花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家開門的。他仰頭看了看,花月樓的正門緊閉,抬起步子,繞過前頭朝後門走去。
後門對着的是一條窄小的巷子,此刻沒有什麼人,他的高幫靴子踩在地上,發出一陣孤獨而清冷的腳步聲。
“吱呀!”忽然,一陣開門聲響起,一隻木桶從不遠處的門裏被推出來。
裴鳳隕頓住腳步,看着出現在視野中的這隻木桶。沒過多久,一道小小的身影從木桶後面探出來,提起木桶,一步步往遠處挪去。
這是一個小女孩,穿着打滿補丁的舊衣裳,手腕腳腕都露出來一截,細瘦伶仃。然而,她雖然穿着破舊,打扮卻是齊整,細軟的頭髮編成辮子,垂在腦後,長長的留海垂下來,蓋住了額頭,只露出半張尖俏可愛的稚嫩面孔。
小女孩的手臂十分纖細,身量亦十分瘦小,木桶提起來時,都快到她的下巴。她抻着兩隻細瘦的手臂,緊緊繃著一張玉白的小臉,一步一步吃力地挪動着腳步。
看着這一幕,裴鳳隕睜大眼睛,身形僵住,目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這,是絮兒?
他今年十五歲,絮兒應該是九歲才對。為何,九歲的絮兒卻長得這麼瘦小?
他睜着一雙鳳眸,低頭看着小小的身影吃力地提着木桶,從他身邊經過。她的腦袋,甚至才剛剛及他的腰!
“啊!”忽然,小絮兒的腳下一拌,整個人沒站穩,連人帶桶滾倒了。一整桶的泔水,悉數灑在地上,也沾了她一身。
裴鳳隕愣住,看着小絮兒從地上爬起來,低頭飛快抹着身上的臟污。白生生的小手沾了泔水,頓時變得髒兮兮的。
他隱約聽到一聲啜泣,但很快又沒有了。緊接着,他看見小絮兒彎腰扶起木桶,挎在細細的手腕上,高高舉起來,低着頭往回走去。
他想要叫住她,說些什麼。但是喉中發哽,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眼睜睜看着她走回去,從始至終,一個音節也沒發出來。
這,是真的嗎?他的眼中滿是震驚與不敢置信。
絮兒從沒有對他描述過從前的日子,他只知道她過得並不好,卻不知道原來竟這麼差!
他曾經想像過,她過得不好,約莫便是吃不上大魚大肉,難見葷腥罷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決然想不到,原來所謂的過得不好,竟是這種生活!
“吱呀!”門又打開了,一根笤帚出現在視野中。小絮兒探出腦袋來,抱着比她還高出一個頭的笤帚,抿着稚嫩的唇,邁着細小的步子快速走了過來。然後抱着笤帚,將地上灑落的污物,往小道兩邊掃去。
“勞駕公子讓一讓。”掃到他身邊時,她垂着頭,謙卑而恭謹地道。
他看着她不及他腰間的身量,一顆小小的腦袋,如此謙卑地垂下去,只覺如被大鎚砸在心頭,悶生生的痛。
腳下不覺退了退,給她讓出道路。然後看着她努力揮動笤帚,打掃着這片被泔水弄污的地面。
“死丫頭,叫你倒泔水,你就倒門口啊?”忽然,一個尖利的嗓音傳來,一個身材幹乾巴巴的女人走出來,稀疏的眉頭挑得老高,朝着小絮兒走過去,一把擰住她的耳朵,劈頭就打:“你故意的吧?弄得到處臭烘烘的,該死的丫頭——哎喲!”
裴鳳隕幾乎想也不想,立時便攥住了婦人的手腕。
“哪個天殺的……”婦人揚頭就要罵,卻在看清對方的穿着打扮時,一下子吞了回去,面上頓時變得諂媚和謙卑起來:“公子,奴家在教訓孩子,不是故意打擾公子清凈的。公子莫動怒,奴家這就把這賤丫頭領走,不敢擾着公子。”
“滾!”裴鳳隕一臉陰沉,用力將她一甩,眸中帶着陰沉而冷怒。
婦人何曾見過如此駭人的目光,嚇得快尿出來,連忙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往門裏跑去。跑進門后,甚至“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隨着院門被關上,小絮兒的身影微微一顫。
裴鳳隕想問,你沒事吧?但是張了張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心中沉沉的,說不清是內疚還是悔愧,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他有什麼資格怨恨她,最終選擇了裴君昊呢?他重生回來后,第一時間做的是什麼?他什麼也沒有做,他想着守株待兔,不能打亂命運的腳步,等着她一頭撞進來。
再沒有比他更混蛋的了。
“謝謝公子。”最終,小絮兒慢慢抬起頭,仰着一雙黑白分明的清眸,對他福了福身。然後,抱緊了笤帚,低下頭,往回走去。
“等等!”他忍不住沖她的背影伸出手。
小絮兒轉身,朝他看過來,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帶着一絲疑惑:“公子還有何吩咐?”
他怔怔看着她,喉中乾澀得厲害,腦中亂成一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公子若無吩咐,奴家先告退了。”小絮兒猶豫了下,沖他福了福身,轉身走進門裏。
他看着那扇木門在眼前關上,掩住了那道小小的身影,只覺心中狠狠一痛,忍不住大步邁上前——
隨即,又停了下來。
他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嗎?裴鳳隕神情複雜地看着那扇門,身形沒有動。
“死丫頭,以為有人救了你,我就不打你了?”門裏忽然傳來一個尖銳刻薄的嗓音,“害老娘摔了個跟頭,袖子都蹭破了,該死的賤丫頭,都是你惹的禍!”
“啪”的一聲,巴掌落在皮肉上的聲音,清晰分明地穿過木門,直直鑽入裴鳳隕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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