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裴先生
姜婉晾晒衣服的時候,心裏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這大宋朝重文抑武,讀書人遍地都是,秀才舉人更是數量不少。裴祐三年前在鄉試中了舉人,平民見到他都得尊稱一句舉人老爺,免稅免徭役,日子本該過得比一般農家輕鬆。然而裴祐的爹早亡,他的娘在他中舉那年也因用眼過度瞎了,他家中還有個十歲幼妹,日子自然不好過,為了照顧家人,他連第二年春天京城的會試都沒去,徑直回了家鄉,那時候他那望子成龍的娘還跟他鬧了一場。如今他家的主要收入,就是他開辦私塾賺的束脩,可周邊來上學的都是些農家孩子,束脩也給不起太多,因此他家的日子一直都過得勉勉強強。
這些都是姜婉搬來后發生的事,而在她的記憶中,還有些不知從哪裏聽來的,他們一家搬來前的裴祐家的事。這裴祐的爹原先是獵戶,他娘是外來的,有一回他爹上山打獵,剛巧救了他娘,就此結下善緣,二人成親,婚後恩愛,很快便生下了裴祐。裴祐的爹多年前也是外來的,本就沒什麼親戚,而他娘聽說當初是逃難來的,一個親眷都沒了,這麼多年來就沒有人來走過親戚。自從裴祐的爹死後,裴家連個能幫襯的親戚都沒有,便日漸窮困下來,先是靠着裴祐的娘做針線活和漿洗的活來補貼家用,後來她瞎了,他的教書工作便成了裴家唯一的餬口來源。
姜婉曬好衣物,便去廚房幫徐鳳姑擇菜洗菜。徐鳳姑看着自己這個美麗卻命令多舛的可憐女兒,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姜婉邊洗菜邊不經意地問道:“娘,我剛才回來的時候遇到隔壁的裴先生了,他好像臉色不太好。”
姜婉一家四年前遷居來到山下村,徐鳳姑本是從山下村嫁去姜家村的,可姜家村遭了洪災,什麼都毀了,徐鳳姑便和姜福年帶着女兒兒子一起遷了過來。山下村的村民大半都姓徐,其中不少有親戚關係,里正徐廣海恰好是徐鳳姑的表叔,她本想着畢竟沾親帶故,遷來后能得到些照顧,哪裏想到這位里正表叔慣會做和事老,明明她家有理,也是鬧糾紛的兩家各打八十大板。不過好在山下村村民多淳樸,這日子勉強也能過下去,姜福年和徐鳳姑也沒想過搬到其他地方去,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也免不了那許多腌臢事。他們搬來得晚,里正就把村西口最邊上的一塊無主地給了他家蓋房子,因此與同樣是外來戶的裴祐家隔得不遠。
山下村北面有座姥姥山,從山上流下一條小河,斜着穿過整個山下村。村裏的耕地就在河兩岸,姜福年和姜婉的弟弟姜谷一早就去地里忙了,徐大牛和李金翠來的時候沒碰着,不然還有的鬧。
徐鳳姑正在剝毛豆,隨口道:“裴先生身子一向不大爽利。我聽梅嬸子說,春英姐當初生裴先生的時候可是早產,七個月就落地了,這不足月,身子便一直不怎麼好,她當眼珠子似的將養了好多年,才稍微好上一些。”
徐鳳姑口中的梅嬸子是里正徐廣海的老婆馬秀梅,春英姐則是裴祐的瞎眼娘徐春英。徐春英本就姓徐,而山下村大半都姓徐,因此當初她被裴祐的爹裴鐵柱救下後山下村的人都說,徐春英跟山下村有緣。
姜婉聽得連連點頭,心裏卻暗笑,那位裴先生這回可不是因為身子不好才臉色不好的,那是被她給嚇的。
“那裴先生歲數也不小了,怎麼還沒娶妻啊?”姜婉又問。
徐鳳姑道:“春英姐眼界高啊。她總說,她兒子遲早要做官的,明年的會試,他定能高中,可不想如今就隨便給兒子定親。”
她說著,忽然想到什麼,轉頭定定看着姜婉:“婉婉,你該不會是……瞧上裴先生了吧?”
姜婉微怔,沒有立刻回答。
這反應在徐鳳姑看來已是默認,她皺了眉,面上有些難過:“婉婉,是娘對不起你,之前沒給你定門好親事……可春英姐眼界高,她可瞧不上咱們這種人家的,你……你別想着裴先生了好不好?娘答應你,將來一定會給你找門好親事的!”
說到後來,徐鳳姑又紅了眼睛,低低地哭了起來:“我苦命的女兒啊,老天啊你怎麼就對我兒如此狠心啊!”
姜婉忙丟下手中的菜,幾步走過來抱住了徐鳳姑,連聲安慰道:“娘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好難過,害我也想跟着你一起哭了。”她能感覺到徐鳳姑對於自己女兒的歉疚和絕望,心裏也忍不住難受,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娘,你別哭了,沒人敢娶我也沒關係,我就陪着爹娘,將來咱們賺大錢,好好過自己的逍遙日子,讓那些亂嚼舌根的人羨慕去!”
徐鳳姑哭嘆道:“兒啊,你這麼好的閨女,托生在咱們這家裏,是委屈了你啊。要是沒之前那些腌臢事,別說裴先生了,連知縣家的兒子你也嫁得啊!”
徐鳳姑這話雖有些託大,可也不是憑空亂說。姜婉本就是個大美人,身份是不行,奈何漂亮啊!除了美,她的性格還溫婉可親,誰見了都誇,真嫁知縣家的兒子,也不是不可能,就是被克夫名頭給害了。
姜婉撒嬌道:“別說是知縣兒子了,就是皇帝兒子,我也瞧不上。我就想陪在爹娘身邊,做你們最親最愛的好女兒。”
她過去父愛母愛都缺失,如今擁有了疼愛自己的雙親,自然十分珍惜。什麼“克夫”名聲,她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當然完全不在乎,嫁不了人那就不嫁,她總能找到發家致富的路子,過上好日子的!
“婉婉……”徐鳳姑知道女兒在努力安慰自己,心裏更難過了,她沒用啊,明明最難過的是女兒,如今還要她來寬慰自己,自己這個做娘的,真是太沒用了!
這邊母女抱成一團,小院外頭傳來些許動靜,姜婉探頭出去看了眼,喜道:“娘,爹和小二都回來了,咱們別哭了,快做飯吧,別把他們給餓着了。”小二是姜婉弟弟姜谷的小名。
徐鳳姑聞言,忙用手背擦去眼淚,哽咽的聲音慢慢冷靜下來:“也是,婉婉,這兒不用你了,你先出去歇歇。”
這邊正說著,外頭姜谷已經叫了起來:“姐,我剛聽小表舅說,那李金翠早上又來找你麻煩了?”
姜谷口中的小表舅,是徐廣海的兒子徐小虎,剛剛十六歲,比姜婉還小四歲,可架不住他輩分高,姜婉和姜谷見了他都要叫表舅。
姜婉忙迎了出去,笑盈盈地說:“放心吧,她可沒佔到什麼便宜,反倒被我給嚇白了臉。”
“真的啊?”姜谷驚訝地問道,他才十二歲,個頭卻已經跟姜婉一般高了,長得虎頭虎腦,煞是可愛。
“真的,我還能騙你不成?”姜婉笑道,“你以後儘管放心,她甭想再欺負我了。”
一旁姜福年道:“丫頭,以後咱見那李金翠就繞着走,你別跟她一個潑婦瞎掰扯。”
姜婉悄悄對姜谷吐了吐舌頭,轉頭面向姜福年時一本正經地回道:“爹,我曉得了。”
姜福年點點頭,沉着臉扛着鋤頭進屋去了。
姜谷悄悄湊到姜婉身邊,小聲問:“姐,你怎麼嚇跑那潑婦的?”他學着他爹的話,乾脆以潑婦替代李金翠了。
姜婉也壓低了聲音道:“我說了兩句話就把她給嚇跑了,不過那話可不能再讓娘聽到。”
“你到底說了啥啊?”姜谷一臉好奇。
姜婉在姜谷耳邊將她之前說給李金翠聽的話又說了一遍,姜谷瞪大眼,忙拉着姜婉的手腕急道:“姐,你可不能想不開!”
姜婉面露無奈:“小二,你怎麼跟娘一樣啊?我都說啦,我是嚇嚇他們的,可真沒那麼想。我如今過得舒坦,哪就那麼想不開呢?”還有個書生沒勾搭呢,她可捨不得死。
姜谷不高興地說:“嚇嚇他們也不行,反正以後你不能再那麼說了!”
“行行行,我不說了還不成嗎?真是的,你是姐姐還是我是姐姐啊?”姜婉掐了把姜谷的臉頰,“快進屋歇會兒吧,待會兒好吃飯了。”
“曉得啦!”姜谷敏捷地躲開姜婉的魔爪,蹦蹦跳跳地進了屋。他覺得自從腦袋受過傷之後,他姐便變了許多,可他喜歡這樣不在意那些亂七八糟的話的姐姐。嫁不了人又怎麼樣,他以後養着她一輩子!
見姜谷進了屋,姜婉還是跑廚房去幫着徐鳳姑做好了午飯。
飯後,姜福年和姜谷又下了地,姜婉餵了家裏養的兩隻雞,跟徐鳳姑說了一聲后,便準備出門走走。
雖說她是想着勾搭書生,嫁給他將來可能就是官太太,日子就好過了。可就算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也不能保證一定能勾搭成功,且就算勾搭成功,那書生也不一定能考中當官,所以這勾搭也就是順手的,目前她最想做的,還是儘快找出條路來發家致富啊。
姜婉東看看西瞧瞧,琢磨着哪兒會有賺頭,忽見前方走來個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小姑娘。她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隔壁裴祐家的小姑娘裴玉蓮么?
她幾步走上前,笑着打了個招呼,語氣極為親切:“玉蓮,這是回家呢?”
裴玉蓮一驚,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看清楚面前是姜婉,她訥訥道:“婉姐姐,我……我正要回家。”
姜婉見她背着一籮筐的枯樹枝,知道她剛從山上撿柴回來,便伸手笑道:“玉蓮,我也正要回去,我們一起走吧,我幫你拿。”
裴玉蓮忙讓了讓,結巴道:“不,不用了,婉姐姐……我,我自己拿得動。”
“別跟我客氣,我們畢竟是鄰居,今後若我有求於你,你也會幫我的,對不對?”姜婉笑眯眯的。比如說今後幫她一起勾搭她哥什麼的……
裴玉蓮被她絢爛的笑容閃花了眼,怔怔點頭。
姜婉趁機將她背上的籮筐取下,剛入手還差點沒拿穩,將籮筐背好,她牽着裴玉蓮瘦瘦小小的手,與她一起回家。
裴玉蓮如今已有十歲,但許是常年的營養不良,她看上去只有七八歲大,姜婉剛剛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肩膀,硌得慌,此刻發覺她的小手也是粗糙瘦小,心裏便起了些許憐惜。就算不為了勾搭裴祐,她也想多照顧這個乖巧可憐的小姑娘。
姜婉一直將裴玉蓮送到了她家門口,還沒走近就聽到院子裏傳來琅琅讀書聲,其中還有裴祐那不緊不慢語調溫柔的聲音,聽得她心中微微泛起漣漪。裴祐的聲線偏向柔和,略有些低沉,若再壓低些調子說話,就是那種充滿了磁性的嗓音,等她成功勾搭到他,她就讓他用那種聲音在她耳邊說情話,一定好聽極了。
裴祐在院子裏教孩子們讀書,不經意間瞥了眼外頭卻見自家妹妹竟和姜婉一起走回來,他一驚,定了定神讓孩子們一起大聲朗讀,自己放下書本走出院子。
這一出來,他便注意到姜婉背上的正是他家的籮筐,他視線一轉,又見她微低了頭笑盈盈地與他妹妹說話,側臉柔和美麗,那一顰一笑看得他心臟怦怦直跳,耳朵根都紅了起來。
“多謝……給我吧。”裴祐不敢看姜婉,快步迎上去,心中有些惴惴的,眼神躲閃。
姜婉笑望着裴祐,將籮筐取下遞過去,在他接過時她那纖長的手指彷彿不經意間擦過他的手背,見他身子一僵,面頰泛紅,她心裏頓時得意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