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醋意
在姜婉的刻意收斂之下,方才與李金翠對峙時的凌厲氣息隱去不再,此時她額頭包裹着的傷便凸顯出來,襯得她那美麗的面容愈顯蒼白,如弱柳扶風般搖搖欲墜,惹人憐愛。
裴祐僅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如同遇到毒蛇猛獸般急忙退後了一步,他背後沒長眼,恰好一腳踩在泥坑裏,腳下一歪一屁股坐倒在地,一怔之後便是滿面的羞窘狼狽。
姜婉愣了愣,隨即單手捂嘴開心地咯咯笑起來,銀鈴般的聲音猶如天籟,勾得人心痒痒。
裴祐心中默念“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低了頭不敢去看姜婉。
姜婉出了口氣,心緒已平,不再理這迂腐的書生,輕蔑地低哼了一聲,半句話沒多說,繞過他往前走去,步履輕快,姿態優美,顯然心情極好。
裴祐手忙腳亂起身,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那人上着米白色小衫,下穿青色長褲,外罩同色縛裙,腰間一條玉色絲絛垂下,隨着她前進的動作一晃一晃,嬌小婀娜的背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讓人無法從那曼妙的身影上移開視線。
裴祐心下一慌,忙收回視線,心中怦怦直跳。姜婉乃是村裡村外有名的克夫命,之前他都繞着她走,未料今日竟撞上,過往他與她並無交集,誰曾想這女子竟如此孟浪!
裴祐腦中閃過方才姜婉說著“有緣千里來相會”時的美麗笑顏,心中驀地一動,隨即深吸了口氣,捂了捂胸口定下神來,快步往家趕去。
他可不願落得與徐大牛一般下場。
姜婉拿着木盆走到小河邊時,早已有姑娘大嬸在河邊洗衣裳。見她到來,她們紛紛噤聲,原本的歡聲笑語登時變作令人難堪的沉寂。
姜婉微嘆一聲,方才已耍弄過裴祐,這會兒也沒興緻再與她們玩鬧,拿了木盆走遠了些。當然,她特意選擇了河的上游。
因為孤兒身份,姜婉從小自立,徒手洗衣服不過是小事。她將衣服浸濕,抹上皂角,細細揉搓起來。手上機械地洗衣服,姜婉的思緒卻已經飄遠。
雖說她前兩任未婚夫全家都死於天災人禍,但事實上,這個社會的治安其實挺不錯。此朝名叫大宋,但跟她知道的“宋”似乎不太一樣,這是個和平年代,洪水是十幾年一遇的災禍,災后災民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疫病沒來得及發酵就被扼殺在襁褓之中,強盜殺人也是偶發事件,殺完人後沒多久就被官兵清繳了。
所以說,算起來確實是原主比較倒霉,要嫁的兩家人都運氣極差,這才累得她得了克夫的名頭,至於徐大牛,則是他自己作的,明明是個種地的農民,偏偏要學獵戶上山打兔子,摔斷了腿能怪誰?結果他娘把這也算到她頭上來了,簡直是天理難容!
姜婉默默洗好衣服,其餘人早就不見蹤影。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呼吸了一口古代純天然的空氣,心情變得更為舒暢,帶上洗凈的衣服回家。
前幾天她光顧着傷春悲秋緬懷過去了,現在不得不考慮一下她的未來。這個古代對女性太過嚴酷,唯有嫁個好男人才是唯一出路,可對她來說,這條唯一出路基本上是斷了。古人多迷信,而她的“克夫命”幾乎又是板上釘釘的,現年二十歲的她想要再嫁估計是不可能的。
嫁人這條路斷了,那麼她只好想辦法找個生計活下去了。原主父母健在,然而總有一天要老去,她也不想當啃老族。但她一個女人,在這古代處處受限制,要怎麼尋得一條出路?
哎,早知道要穿越,她當初考大學時就不學英語,而是學農業學機械了。可惜她沒有預見未來的能力,過去幾年她做的是外貿的活,主要就是跟客戶溝通,這個社會有沒有老外不好說,就算有,也輪不到她當翻譯啊。
想到未來一片渺茫,姜婉的心底便如同壓了塊巨石,懨懨地拿着木盆回家。她想得入神,直到一個人直愣愣地站到了她跟前快撞上去了才回神,忙停下腳步。
面前站着的是個身穿簇新藍白碎花裙的小姑娘,大約十五六歲,濃眉大眼,長得很是水靈。此刻,這位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正如同望着階級敵人般瞪着姜婉,彷彿面前站着的人是她的殺父仇人。
姜婉記得這小姑娘叫夏百靈,人如其名,聲音就像百靈鳥一般動聽,也是山下村數一數二的小美人,但單從容貌上來說,還是比姜婉稍遜一籌,不過夏百靈也有優勢——她比姜婉年輕,還是個沒有“克夫”名頭的黃花大閨女,而後者就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百靈妹妹,找我什麼事?”姜婉只當沒看到夏百靈臉上那充滿敵意的神情,笑盈盈地問道。若不是夏百靈擋在了她的歸家路上,她還不想理她呢。她要煩心的事那麼多,沒空理會小姑娘的無名醋意——接受了原主記憶的姜婉知道,這小姑娘一直對徐大牛有意思,但徐大牛卻對自己情有獨鍾,情敵見面,自然是分外眼紅。
夏百靈揚起驕傲的下巴,不屑地看着姜婉:“我來提醒你,離大牛哥哥遠一些!翠大娘說了,你別想進他徐家的門!過幾日她就會讓媒人來我家提親,你別再糾纏大牛哥哥!”
“只要你家大牛哥哥別來纏我,我自然不會理他。”姜婉溫婉地笑着,但語氣上卻毫不示弱,“這道理,還需我來指點你?”
“你!”夏百靈氣得滿臉通紅,她記得從前姜婉並非如此伶牙俐齒,怎麼今日會如此難纏?
她那鼓鼓的胸脯劇烈起伏了幾回,恨聲道:“你別得意!你克夫的事兒十里八鄉都曉得了,這輩子你都嫁不出去了!”
姜婉不為所動,仍舊笑得溫和:“哦,那又如何?”她望着夏百靈,慢悠悠道,“我聽說呀,這克夫命是會傳染的,你與我說了這許多話,就不怕大牛哥哥跟你一定親,他就……”
夏百靈臉色驀地一白。
姜婉來自現代,自然是不避諱說這種話,可夏百靈是標準嬌嫩小村婦,對克夫之事萬分信服,聞言嚇得退後了好幾步,裙擺都亂了。
可她並沒有立刻離去。
“既然你曉得你有克夫命,我勸你別再去坑害別人!”夏百靈的眼神沒敢落在姜婉臉上,聲音急促,話中的內容卻句句惡狠狠的,“裴先生雖家貧,卻是個舉人,將來是要當官的,哪是你能肖想的?你也不怕再背上幾條人命!”
“我幾時肖想過裴先生了?”姜婉一愣。
夏百靈終於抬眸,死死地瞪着姜婉道:“你別想狡辯!方才我都看到了,你攔着裴先生,故意勾……勾引他!還害他摔了!”
想到剛才那裴祐被她嚇摔倒的狼狽樣,姜婉樂了,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夏百靈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姜婉。怎麼會有這麼無恥的女人,被她瞧見勾引男人,居然還笑得出來!
姜婉斂了笑,無所謂地笑道:“便是我肖想裴先生,又與你何干?你不是有大牛哥哥了么?倒還有心思想着別的男人……”
“你住嘴!”夏百靈漲紅了臉,又羞又怒地打斷了姜婉的話。姜婉這是在罵她水性楊花,她怎麼可能受得了這個?當下她眼眶就紅了。
姜婉一見夏百靈紅了眼,悻悻閉嘴。她小時候的生活並不算幸福,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去爭取,要是被人欺負了卻不還擊,那麼所有人都會認為她好欺負,所以面對挑釁,她從來都是不客氣地還擊回去。
現下把夏百靈弄哭了倒是姜婉沒料到的,她差點就忘記了,這兒畢竟是古代,夏百靈沒她這麼隨性,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很容易就被一些話傷到。對上皮糙肉厚的中年婦女李金翠,姜婉還沒什麼感覺,但當對象換成了不過十五六歲的夏百靈,姜婉心裏就多了一絲愧疚和不安。她有種自己在欺負初中生的罪惡感。
“別哭了,是我不好。”姜婉嘆息着勸慰道,“方才的話是我亂說的。你且將心放回肚裏去,將來一見徐大牛,我便繞道走,再不跟他多說一句話。這樣你總能安心了吧?”
夏百靈沒想到方才還與她劍拔弩張,似乎下一刻就要動上手的姜婉突然軟下態度,怔怔地立於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姜婉表完態也不理她,嘆息一聲拿着木盆快步繞過她,往家走去。
夏百靈轉身望着姜婉的背影抹了把眼淚,迷茫了好一會兒,她才哼了一聲。這姜婉一定是假好心另有企圖,她才不會輕信她的話!
姜婉回家的路上會經過裴祐的家,此刻裴祐正在站在自家小院門口,望着家門口那一株巨大的梧桐樹吟詩。之前他身上那套被泥水弄髒的衣服已換成了另一套青衫,裾邊綉着一隻翠鳥,栩栩如生。
許是姜婉多看了他幾眼,裴祐望了過來,見是姜婉,竟臉色大變。
姜婉惡作劇心起,笑盈盈往他的方向邁了一步。
裴祐面色一變,慌慌張張地掉頭回屋。
姜婉愉悅地笑了起來,那不加掩飾的歡笑聲飄進院中,鑽入裴祐的心裏,撓得他心中痒痒的。
他忙摸着胸口,喃喃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歸家的姜婉腳步輕快,嘴角帶着輕鬆的笑意。這書生,可真是不經逗,太有趣了。在這古代若真要嫁人,嫁給這樣的柔弱書生,倒還有趣些。
進家門前,姜婉回頭看了不遠處裴祐家一眼,眼眸微轉,復又笑着進屋。
要勾搭個純情的書生不難,若再加上她的“克夫”之名,倒真是件技術活。可難,也有趣,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