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幕
在言陌生漫長的學生時代,曾經歷過無數次尷尬而難堪的瞬間,可沒有哪一刻比眼前的這一幕更令他生不如死,尤其是在聽到馥香的話以後。
她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言陌生,然後說:“是我自願的。”
周圍的所有聲音全部消失,寂靜得好像只剩他一個人。言陌生看見莫朗伸手拍在自己的肩膀上,那張貪婪的嘴唇若無其事地一張一合,似乎說了什麼。
他聽不見。
言陌生只記得自己將手裏的一袋子現金狠狠砸在莫朗身上,狂暴地撲上去,揮起拳頭就打在他臉上。一群人飛快地衝上來攔住他,可言陌生的氣力大得出奇,他漂亮的眼眸里充滿血絲,就快滴出紅色來。
“莫朗,你他媽的!”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產生過巨大的恨意,恨言相國,恨馥香,恨面前的這群混蛋,但最恨的始終還是他自己。
莫朗噙着冷笑,不動聲色地整理下衣服。他現在特別喜歡穿西服,畢竟也開始走商人的路線了,要注意形象。
他說:“小子,你在生什麼氣?是你姐姐主動來找我,希望欠款可以寬限一段時間再還。你要是那麼有本事,就別讓她擔心啊。”
這句話彷彿兜頭冷水將言陌生驀然澆醒,他轉頭看馥香。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邊,空氣里裸\露着雪白的肌膚,像一道白光打過來,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言陌生咬牙切齒,“你這種人不會有好下場的!”
類似的話莫朗聽過太多,他笑得滿面油光,“哈哈哈,那你想怎麼樣,你又能做什麼?你們有言相國那種人渣父親是挺可憐的,不過那也是你們的命。”
他讓手下人把散落一地的錢撿起來,揮手示意放這對姐弟走。
馥香安靜地走過來拉拉言陌生的衣角,他用力剋制自己的情緒,轉身大步離開。一路上,他都沒有跟馥香講一句話,直到走進家門,隱忍許久的情緒才爆發出來。
“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再做那種事情了!錢的事我會想辦法,你為什麼就是不聽呢?!”
馥香仰起臉,眼睛閃閃發亮,“你就當我賤好了吧?”
“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就當我喜歡被男人上行不行?!”
言陌生揚手打了她一個耳光,脫口而出,“婊\子。”
這是他從小打到第一次動手打馥香,她一晃就跌倒在地上,撞翻了門口的柜子。一聲悶響在狹小的房間激起一陣漩渦般的回聲。長發凌亂地披散在馥香的肩頭,她轉過頭,眼淚無聲地滑下來。
曾經有很多次,言陌生都想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扼住她的呼吸。這樣他就再也不用忍受學校里的那些男生用下流猥瑣的口氣議論她的身體,再也不用一次次回憶起那個噩夢般的夜晚,再也不用拼盡全力繼續經營着這槽糕透頂的生活。
如果馥香死了,他就不用苟活,那麼一切痛苦就結束了。
但這一刻,他望着坐在自己腳下的少女,她依舊美麗清澈,像溫暖而柔軟的鳥類一樣輕巧嫵媚。她是他最重要的親人,相依為命的姐姐。無論她做了什麼,他都要原諒她,因為他是這個世上最沒有資格指責她的人。
言陌生艱難地咽了一口吐沫,蹲下身來。他輕輕伸手,試圖捋開遮擋在馥香額前的亂髮,但馥香很抗拒地避開了。
言陌生的手靜止在半空中,他低聲說:“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他聽見她的抽泣聲,緩緩的,細細的,一點一滴地滲進空氣里。言陌生把馥香緊緊地摟在懷裏,飄滿灰塵的光線模糊了她臉龐的輪廓,讓她看上去好像一個幽靈。
馥香說:“陌生,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言陌生閉上眼睛,將臉埋在她的髮絲間,他聽見自己毫無感情的聲音,“除非言相國死了。”
除非這個男人死了,否則他們永遠也別想過上好日子。
七月的天氣陰晴不定,前一刻還是烈日當空,后一刻就飄起小雨。言陌生這幾天沒有去學校,他常常坐在附近的麥當勞里發獃,一坐就是一天。
大門被推開,一股潮濕的青草氣息湧進來。原籽溫和安家路收起傘,手牽着手坐到不遠處的位置上。言陌生目不轉睛地望着那個步履輕盈的女生,冷卻許久的心臟開始重新跳動起來。
就和所有戀愛中的女生一樣,她的面目表情相當豐富,瞳孔里的光揉順地反射着對安家路的深情,忘乎所以地表達着快樂。而那個一頭捲髮,帶點嬰兒肥,笑起來特別溫柔的男生,則安靜地傾聽着她的嘮叨,眼角眉梢皆是滿足寵溺的神色。
或許,這才是十五歲的年齡應該有的樣子。
第一次,言陌生被滅頂的孤獨感所侵襲。
他們離開的時候,原籽溫注意到言陌生身上的校服。她走過來,微笑着說:“同學,你也是D中學的吧?你沒帶傘嗎?”
言陌生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
原籽溫將手裏的雨傘放到他面前,好心提醒,“快回家吧,聽說今晚有暴雨。”
直到他們離開良久,言陌生才抬眸望向窗外,色彩繽紛的雨傘交相輝映,卻再也尋不到她的身影。
言陌生輕輕握住傘柄,如同握住原籽溫的手。
雨越下越大,周圍濺起一片煙雨迷濛。言陌生撐着傘,快步跑回家,到達樓下的時候他不經意間抬頭,望見家裏的窗戶黑洞洞的。
姐姐沒有回來嗎?
他打開房門,剛要開燈,黑暗裏忽然響起馥香的聲音。
“陌生,你回來了。”
“姐姐,你在家怎麼不開燈呢?”言陌生說著便去尋找開關,可馥香忽然尖叫起來。
“不要開燈!”
言陌生被她突如其來的叫喊嚇了一跳,忙問:“發生什麼事情了?”
馥香似乎就坐在沙發的附近,她的聲音帶着沙啞,語氣卻是平平地毫無起伏。
她說:“記得小時候我們經常吵架,爸爸總說你是男孩子要讓着我。可每當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就會對我說,陌生這個孩子很倔強,無論喜怒哀樂都不會表現在臉上,他這種性格早晚是要吃虧的。所以我這個做姐姐的,一定要守護在他身邊提醒他,引導他。”
馥香自嘲地笑了,“我從來就不是稱職的姐姐,還是個令你倍感羞恥的婊\子。可是現在,我終於做了一件事情,能讓你感到安全了。”
血液在言陌生的血管里強烈快速地躥動着,馥香口中的每一個字都變成完完全全陌生的詞語,像釘子般一顆顆銳利地敲進他的太陽穴中。
言陌生終於找到開關,他顫抖地摁下去。
室內在一瞬間充滿明亮,眼前的事物清晰起來。可言陌生的視線卻變得模糊,因為漫天漫地的紅色正從四面八方劈頭蓋臉地湧上來,而馥香就衣衫凌亂地坐在一地鮮血里。她像株開在月光下的睡蓮,笑得支離破碎。
她說:“陌生,言相國死了,我把他殺了……我們的噩夢結束了。”
世界在一瞬間翻天覆地,言陌生手一松,濕淋淋的雨傘滑下去,倒在蔓延到腳邊的血水裏。
不,噩夢永遠都不會醒了。
後來發生的事,是言陌生這輩子都不願意再想起的情景。
他抓着依舊神情恍然的馥香,厲聲告誡,“你聽着,今晚言相國沒有回來,你也沒有見過他!如果有人問起,就說這個男人已經消失很久了,你知不知道?”
馥香懵懵懂懂地搖頭,“你不是應該報警嗎?”
言陌生眼眸通紅,雙手用力地扣住馥香的肩膀,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他說:“姐姐,你把衣服換下來洗一個熱水澡,明早起來就沒事了,剩下的我來處理。”
言陌生沒有駕照,但他從很久以前就會開車。家裏早些年買的一輛舊車一直停在樓下,他試了試幸好還能發動。
雨大得什麼也看不見,刮雨器開到最大也沒用,到處都是白茫茫的水,車子彷彿是行駛在驚濤駭浪里。風更大了,街道兩邊的廣告牌或霓虹燈被刮下來,不斷有重物墜地。言陌生艱難地辨認着道路,將車開到郊外的荒山附近。
他看過很多出現在電影裏的埋屍橋段,卻永遠也想不到這一幕會真真切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直到雨停風息,直到黎明降臨,他才埋好最後一捧泥土。
言陌生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冰冷的雨水將衣服浸透,隱約間還可以聞到那股彌散不去的血腥味。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他身上,穿透他沒有一絲神採的瞳孔。他一眨眼,眼淚便源源不斷地落下來,臉龐濡濕一片。
然後,他開始害怕。
言相國沒有親人,平日裏也是神出鬼沒,所以並沒有人質疑他的去向。馥香一直精神恍然,醒過來又睡去,周而復始。
門外響起敲門聲,言陌生猛然一凜,腦海里瞬間閃過無數個念頭。他調整心緒,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看到站在門外的竟然是程耀明。
幾天沒見,程耀明比以前更瘦更蒼白了,他本來長得就有點神經質,現在連眼神里也透着古怪。
他說:“言陌生,你好久沒來學校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言陌生皺眉,心裏焦躁至極,他揮手就要關門,被程耀明一把攔住。他這才發現他裸\露在校服外面的小臂全是傷痕,觸目驚心。
“他們又欺負你了?”
程耀明點點頭,那次言陌生和烏賊頭瀟洒地幹了一仗,事後烏賊頭要報復卻看不到言陌生,就拿程耀明出氣。
“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在盼望放假,也根本不想來學校。可他們威脅我不許我和家長說,否則我就沒辦法再在學校里待下去。我已經轉了好幾次學,每次都是這種局面,就算和班主任老師說也沒用。”
程耀明喃喃自語,全然不顧言陌生不耐煩的神色,“我一直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從來沒有同學願意和我說話,除了你。言陌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言陌生第一次聽到“朋友”這個詞,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他根本就不需要。
程耀明接著說:“我覺得我們有些相似,或許我能理解你……”
“開什麼玩笑?”言陌生終於沉不住氣,他望着眼前這個唯唯諾諾,一無是處的男生,情不自禁地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朋友,我也不覺得我和你這種人有任何相似之處!你跑到這裏來和我說這些,是想博取我的同情嗎?你被人欺負是因為你懦弱,他們打你,你也可以還擊啊,你都不自救誰又能幫到你?還有,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程耀明愣住了。
言陌生說完有點後悔,可已經來不及了。程耀明尷尬地笑笑,身體裏的力氣好像全部被抽空一樣,他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他轉身,緩慢地向前走去,瘦小的身體被還夾雜着潮氣的風吹得搖搖欲墜。忽然,他回頭說:“無論如何,謝謝你,言陌生。”
言陌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以前語文課程耀明曾經寫過一篇名為《最閃耀的明星》的作文。
“我有一個朋友,他在服裝設計方面很有才華,可他自己並不以為然。我希望他能在未來的道路上找到人生的方向,到那時候,他一定會是人群中最閃耀的明星!我希望我可以看到這一天。”
言陌生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一種前所未有的不詳預感浮上來。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慌忙地穿上鞋追出去。
今天是D中學的校慶,同學們都聚集在操場上參加活動。言陌生一路狂奔跑到學校,看見校內已然亂成一團。
程耀明離開言陌生的家后,在五金雜貨店買了一把刀,他像往常一樣來到學校,像往常一樣站在隊伍的最後,像往常一樣被烏賊頭和男生們欺負着。
只是這一次,他拿出新買的刀,捅在其中一個男生的肚子上。
血流下來的時候,程耀明的神情很平靜,就像他剛才只是隨手切了塊西瓜。同學們驚聲尖叫起來,兵荒馬亂地向四處逃竄,程耀明仰起頭環視四周,忽然就笑了。
言陌生說的對,我都不自救誰又能來救我?我被欺負的時候,你們不也是冷眼旁觀看好戲嗎?所有人都不是無辜的!
他揮舞着沾染鮮血的刀,像只被逼到盡頭走投無路的野獸,沒頭沒腦地尋找着獵物,接二連三刺傷好幾名同學。
言陌生趕過來的時候,程耀明正揚起刀刺向來不及躲閃的原籽溫!
“原籽溫!”他聽到一聲扭曲的嘶吼,那是從他自己的喉嚨里發出來的。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強身擋在原籽溫面前,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鋪天蓋地將她包裹起來。程耀明腳下一滑,手稍微偏了一下,刺進安家路的胳膊,男生咬牙,依舊用身體護住原籽溫。
老師們趕過來,終於鉗制住發狂的程耀明。
原籽溫驚慌地呼喊着安家路的名字,用手緊緊覆蓋在他流血的傷口處。她忍不住淚流滿面,“你幹什麼擋過來,你以為自己是變形金剛啊!”
程耀明被按在地上的時候,目光透過層層人群,似乎是看到了站在遠處的言陌生。言陌生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神,轉身就跑。
後來他看新聞,知道那場兇案中一死七傷。而那天程耀明來找他,其實是鼓起有生以來最大的勇氣,他把言陌生當成溺水者最後的游泳圈,可誰知他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昏暗的燈光里,言陌生望着新聞里被打上馬賽克的程耀明照片,哭得難以自制。
因為他的一句話,馥香將言相國送上絕路,也因為他的一句話,顛覆了程耀明的整個人生。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那些不負責任的話來。
房門打開,傳來馥香的聲音,“陌生,你在哭嗎?”
他連忙抹了一把臉,“我沒事。”
言陌生剛一轉頭,就徹底驚呆了。馥香居然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裏,她歪着頭,痴痴地笑起來,彎彎的眼睛裏閃爍着疲乏而困頓的晶瑩。
言陌生拿起毛毯就跑過去把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姐姐,你怎麼了?”
“我沒事啊,明天還要早起去學校。對了,我做好飯等爸爸和媽媽回來吃了,他們剛才一起去看電影,應該也快回來了。”
馥香一本正經地說:“你看我剛才穿的衣服漂亮嗎?是你新做給我的。”
言陌生的眼淚忽然間決堤,他顫抖着嘴唇,“姐姐,你不要這樣,你清醒一點!”
“別哭啊陌生,有姐姐在,沒有人能傷害你。”
馥香笑得溫柔而安寧,還不忘摸摸言陌生的臉頰。
掛在牆上的鐘錶敲響,凌晨四點。
多麼詭異的時刻,睡夢中驚醒,嚇得人魂飛魄散。黎明就要到來,黑暗依舊這麼沉重。言陌生望着窗外不見一抹亮光的黑夜,感到明天也許再也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