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陸離替她將疑問說了出來:“太妃,當年您已經被太醫們斷定去世,為何如今卻好生生地活在世上?”
“此事多虧穆聖手。”尼姑道,“當日我被太醫言明斷氣之時,其實還有一絲尚存,穆聖手發現了,趁夜給我吃了一枚丹藥,在大殮之後將我從棺槨中偷了出來,隨後為我費心診治,最終叫我痊癒。只是我痛失愛子,已看破紅塵,又無法報答穆聖手救命之恩,乾脆在九華山出家,削髮為尼。這麼多年來,我苦守秘密,只想着有一日能將景曇與楚妍二人的秘密大白於天下!呵……貞妃,楚妍私通郡王,假死私奔,哪裏當得起‘貞’這個封號?”
“難怪後來汝陽王府要殺了穆杏林,原來當年穆杏林救了你,貞妃懷恨在心。”謝凝什麼都明白了,她看着眼前風華老去的女子,溫和地問道:“太妃,你可願回到太廟,受皇家香火?”
尼姑凄然道:“我一生孤苦,願為先帝終身禮佛,但太廟太過富麗堂皇,貧尼更愛山間草庵,望陛下恩准。”
謝凝點頭:“那就一如太妃所願。”
“阿彌陀佛。”尼姑合十手掌,行了個佛禮道:“陛下,貧尼已經出家,法號定閑。”
謝凝嘆了口氣,吩咐人將貴妃好生送回尼姑庵中。隨後,謝凝命人繼續追查,更查出先代汝陽王景曇煽動江夏王謀反,妄圖收取江南兵力,最終卻被太尉無意中挫敗,最終遇刺身亡之事,還有其他零零總總的惡性,罄竹難書。謝凝命人將汝陽王父子的罪行大白於天下,叫百姓們知曉先代汝陽王景曇如何陷害越王府謀反,如何與貞妃無恥苟合害死汝陽王妃,如何害死聞氏薛家、羽林將軍寧明庶、當世聖手穆杏林。他的兒子景淵又如何製造江南水患,妄圖煽動百姓造反,最後收取漁翁之利,好登基為王。江南水患的陰謀被女帝破壞之後,又是如何下毒給女帝,綁架杏林穀穀主也就是越王遺落在外的血脈琴半夏,威脅親生女兒白芷為其做假證,妄圖假冒皇室血脈。
京城東西市的佈告欄之前,每天都有小吏將汝陽王府的罪行早中晚地念上三遍,足足念了三天。從京城開始,各大酒樓茶鋪的說書人都在說汝陽王府的事,汝陽王府的名聲徹底掃地,三天之後,太學生與百姓們跪在朱雀門之前請願,懇求女帝嚴辦此案,決不能姑息汝陽王府。
民意沸騰之時,天牢傳來消息,說是景淵無論如何都要見女帝一面。
謝凝便去了。
她還是第一次到天牢,裏邊並不如別處的牢獄那般潮濕、陰暗、可怖,整個天牢分地上地下兩部分,地面部分以花崗石雕琢成磚砌成,而地下部分則全部鑲嵌玄武岩,裏邊無數機關。因為天牢裏關押的都是關係朝廷安危的重犯,這些岩石、機關,既是為了防止犯人逃走,也是為了防止有人將犯人殺了,更是為了防止有人在審問時偷聽,將秘密泄露出去。
謝凝帶着羽林衛和翊衛,羽林衛在外,翊衛在內,層層疊疊地將天牢守住,整個天牢連蒼蠅都飛不進去。她與陸離走來,陸離為她打開牢房的門,在外邊等着她。景淵便戴着手銬腳鏈坐在石床之上,才短短的幾天,他身上已經沒了當初那種超然物外的貴氣,臉上帶着灰白之色,滿是淚痕,憔悴不已。
他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一眼,兩滴淚從他眼角滑下,景淵問道:“陸慎之也放心讓你一個人來見我這個豺狼么?”
謝凝微微一笑,“垂死的豺狼朕是怕的,困獸之鬥,永遠要提防,但垂死之人,朕卻放心得很。”
“相思淚……”景淵眼角不住滑下淚來,喃喃道,“是我大意了,你既然能從琴半夏那裏知道她的身世,從杏林谷拿幾份□□又有什麼困難?”
他都不知自己何時被下了毒,大約是陸離動手阻攔時便將相思淚落在他的脖子上,相思淚的本體乃是一滴半凝固狀的水滴,一旦接觸皮膚便能滲入其中。隨後,只要喝下酒,就會將血液中的毒素引出來,心痛難當,淚流不止。
他還以為,謝凝給他賜酒當真是戲弄一場,不存殺心。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從謝凝從未想過放過他。那杯酒確實不是毒鴆,卻比毒鴆更能殺人於無形!
謝凝也不否認,道:“八年前你給朕娘親一副‘猿啼’,給朕一副‘太上忘情’,今日朕還你一滴‘相思淚’,不為過吧?倒還便宜你了。”
“哈……”景淵淡淡地笑了一聲,靠在牆壁上,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從何時懷疑到我頭上的?黑白兩個老頭子與言寸心都在,我以為這些已經足夠迷惑你。”
“很早,大約在珠語樓第一次見你時,便對你不放心。”謝凝道,“陸離對你很是提防,他那個人的性子朕很清楚,若非對朕有威脅,他是斷斷不會單獨叫朕跟一個青樓女子走,而留下喝茶的。”
“他不是不擔心你,只是更提防我。”景淵明白了,搖頭道:“我錯算了你與陸離之間的牽絆,我以為……經過當年和離之事,你與陸離已經再無和好之可能。畢竟,你母親是聞家的外孫女,骨子裏驕傲得很。”
“你不是算錯,你不過就是蠢而已。”謝凝毫不客氣,“你們汝陽王府經營了百年,祖父獻上美人希望美人誤國,兒子更蠢,寄希望於皇室血脈,這皇室血脈又不不能自帶法術,難道證明了皇室血脈你便能將朕從皇位上踹下來么?三代人中只有你父親有點腦子,挑撥離間,擁立一個最廢物的皇子登基,又將他的後宮搞得天翻地覆,害得那混蛋一個兒子都沒剩下之後,還記得要搶奪兵權。可惜,他命不好,遇到了陸離。”
她轉頭笑了笑,道:“若是半年多前,先帝那個混蛋將將駕崩,你在朕宣讀遺詔之前先說出身份,不,哪怕是朕拿下國庫之時你先亮出皇室血脈,朕必定死無葬身之地。哪怕七郎有驍騎營,京城也有十萬禁軍,對陣一場,你未必不能贏。可惜,機會稍縱即逝,朕拿下了金吾衛的統轄權,天下便再沒有人能將朕的皇位奪走——哪怕是執掌着驍騎營的陸離。”
她的一番話叫景淵心緒大亂,一時竟不知先怪自己沒能抓住機遇,還是應該怪謝凝太過狡詐。他眼神幾次閃動,最後竟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叫先帝混蛋,難道……難道你知道當年之事?”
謝凝挑了挑眉:“當年之事朕知道的多了,你說的哪一項?”
“你明知我說的是什麼!”景淵憤怒道,掙扎着要撲向前,卻被牆壁上的手銬腳鐐限制着,只能地聽着精鋼鎖鏈嘩啦啦地響。他咬牙道:“你分明知道,我母妃並非私自與景曇苟合,是先帝將她送給景曇的!”
“哦,是么?”謝凝睜大了眼睛,無辜又吃驚地說:“此事朕不知道啊!”
事先確實不知,但如今想像也能推測出來龍去脈。當年汝陽王能順利陷害越王謀反,其中必定有還是南昌郡王的隆昌帝的幫忙。而後隆昌帝能從一個郡王順利登基,中間必定有景曇的幫助。景曇必定是掌握了什麼要緊的證據,叫剛登基的隆昌帝頗為忌憚,最後不得不將自己心愛的寵妃送給景曇,以示安撫。
不得不說,景曇這個人也夠蠢的。不管多懦弱的皇帝始終是皇帝,從皇帝手中奪走東西已經足夠叫帝王忌憚,何況還是用威脅的手段搶走皇帝寵愛的女人。威脅男人,給男人戴綠帽子,一戴還是十幾年,還大張旗鼓地在京城裏晃蕩。昔日最好的盟友,早已成為隆昌帝心中的刺,不死不快。
難怪當年隆昌帝明知陸離殺了汝陽王,卻反而重用陸離,原來陸離無意中為他消去了心頭大患。
不過,這些是不必對景淵說的,就讓景淵以為她什麼都知道好了。
“你辛辛苦苦求來的面聖機會,便是問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了么?”謝凝問道,“朕還以為你會問些特別的——例如,胎記。”
景淵的眼瞳猛地一縮,激動地問道:“你果然在胎記上做了手腳對不對?我就是先帝的骨肉,對不對?!”
“一個血脈而已,真的有這麼重要麼?”謝凝憐憫地看着拼盡最後一點力氣也要掙扎的美男子,雙手攏在袖中,點頭道:“不錯,你的胎記沒問題,也確實是先帝的骨肉,朕所利用的,不過就是一個你不知道的秘密而已。”
她含笑輕聲道:“你當年騙走琴半夏的心時,可曾知道,皇家的胎記男女不同,男子的胎記為頭生雙角的角龍,女眷的胎記為無角的螭龍。而且所有的胎記,父傳母不傳。”
他就是先帝的血脈,他身上的胎記沒有問題,就是真正的胎記,這一點太后必定知道。但太後作為唯一一個見過先帝胎記並且活着的人,早已被謝凝拉攏收買,只要太后說他背上的胎記是假的,再經過謝凝的胎記、大長公主的胎記一印證,證明確實兩者的胎記確實不同,就能給告訴天下人他的胎記是假的。
這是污衊,但天下或許只有謝凝、陸離、太后三個人知道。
“所以白芷身上的胎記確實是我傳給她的,我本就是父皇的兒子!”景淵激動地嘶吼,“謝凝,你好陰險!竟然勾結太后等一乾女流陷害我!我才是先帝之子,我才是皇位的主人!”
“是么?”謝凝含笑問道,“你以為當年你的母親楚妍不曾將你的身世告訴先帝么?胎記這般直接確鑿的證據,先帝如何否認?然而二十五年來,先帝從未想過承認你這個兒子,哪怕在他奄奄一息之時,也要頂着最後一口氣,將皇位傳給朕。景淵,七哥哥,皇兄,你對先帝倒是一片慕孺之情,可先帝心中,巴不得沒有你這個兒子呢。”
景淵一呆,因為他從小就被母妃楚妍耳提面命地念着,他是皇子,他是皇家血脈,他是要做皇帝的。於是在一次次被景曇冷眼、漠視甚至厭惡之時,他總會想自己的父親乃是天下最尊貴的皇帝,只要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兒子,一定會給他數不盡的榮華富貴,將那個最尊貴的位置傳給他。
而二十多年來,他無數次見到隆昌帝,明知那龍椅上的男人便是他的生身父親,卻不知為何從未將自己身世的秘密告知他,叫他一聲父皇。景淵一直告訴自己是時機未到,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什麼時機,而是他打心底知道,他的父親將他視為恥辱,永永遠遠也不會承認他這個兒子的。
“原來……原來我不是輸給你,而是輸給了父皇的偏心……”景淵的眼角仍然不斷地掉着眼淚,只是此刻已不知這淚水究竟是因為中了相思淚之毒,還是因為明白了父親的狠心,傷痛欲絕。
“不,你錯了,你敗給的就是朕。”謝凝揚起下巴,高傲道:“你有一萬個機會能篡位,但朕有一萬零一種方法教你死無葬身之地。今日你身藏皇族血脈卻必須以汝陽王之子的身份死去,你的母妃因你而背負淫/盪、不貞、無恥的罪名,並非因為其他,恰恰是源於——你,無論心智、謀略、果斷、胸襟、氣魄、手段,都不如朕。”
“朕從一無所有、被迫修道的公主到如今手握權柄、殺伐天下的女帝,靠的從來不是先帝的仁慈,而是陸離的謀划與朕的智慧!”
謝凝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落在寂靜的天牢之中,無限清晰,她微笑着,看着景淵,緩緩道:“朕,便是天命所歸!”
景淵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臉上明明有一道疤痕,卻更顯容貌秀美。她並無滿頭珠翠,然而一支白玉龍形發簪已將她襯得高嚴,金絲綉成的鳳尾外袍不能奪去她的容光,深紅的襦裙更為她增添威嚴。她不需要任何金冠、利劍,不需要千萬人的前呼後擁、頂禮跪拜,不需要“萬歲”的山呼,就這麼淡淡地站在他面前,已叫人不敢直視,只能從心底順從地俯首。
“天命所歸……”景淵喃喃,忽然嘔出一口鮮血,面色慘白地倒在石床上。
謝凝嘴角勾了勾,走出天牢,吩咐道:“給汝陽王準備參湯,三日後還要對他行剮刑呢,可不能這麼死了,否則朕如何平息民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