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chapter 8
走出西南建築集團的時候,何以夏終於如釋重負,強烈的光線晃得眼睛像針扎似的,她下意識地捂住臉,卻發現掌心濕漉漉的,像剛剛哭過,她扯了扯嘴角,只得苦笑兩聲。
楚煜沒把傅子祈怎麼樣,她剛出大樓的時候就看見他在車邊踱步等她,很焦灼的樣子。
何以夏沒有說話,直接俯身鑽進車裏,半闔着眼靠在座位上,安靜得像睡著了似的,但眉心偶爾蹙攏又慢慢舒展開來,看起來極其痛苦,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楚煜已經不再是楚煜了,他們相愛七年,分開七年,這十四年來,她好像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她以為楚煜足夠愛她,卻又將分手說得那樣風輕雲淡。
他憑什麼!
原本隨意張開的五指此刻攥成了拳頭,兩道秀眉也緊緊蹙攏着,熟悉的恨意將何以夏的冷靜吞噬地一無所有。
十四年前,她的世界裏只有楚煜;十四年後,楚煜擁有全世界,卻唯獨沒有她。
楚煜站在雲端俯視她,以她的工作對她進行道德綁架,將她的尊嚴踐踏在泥里,連同傅子祈的。
他真的不是他了。
可又是什麼讓他變得面目全非。
何以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原本繃緊的神經漸漸放鬆了,像是放棄了掙扎。
車子在繁華的街道穿行,傅子祈單手扶住方向盤,騰出一隻手覆在她光潔的額頭上,“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何以夏勉強笑笑,將他的手拉下來,懶洋洋地說道:“抱歉,今天讓你擔心了,我沒事。”
傅子祈當然知道她為什麼抱歉,以前的,今天的,還有以後的,他全部都知道,見到楚煜的時候他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了,但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甚至還沒有做好全身而退的準備。
有些人一輩子都等不來一句抱歉,而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註定只能得到一句抱歉。
比如何以夏,比如傅子祈。
他粲然一笑,柔聲回答她,“沒關係。”你知道的,只要是你,只要你好,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
只可惜,傅子祈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說出這句話了。
環境逼仄的車廂里忽然安靜下來。
“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他怕她胡思亂想,將話題偷偷轉移,趁着紅綠燈的間隙側頭看她,她一直半闔着眼靠在座位上,臉色也白的滲人,像白色的紙。
傅子祈不提還好,一提何以夏更胡思亂想了,沒有人能夠想像蓉城這座城市究竟蘊藏着多少美食,遠渡重洋的人,除了挂念父母,最想念的,莫過於蓉城的美食。可於何以夏而言,在這座一千二百萬人口的城市裏,它囊括了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她記憶里的阿煜。
終有一天,你也會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市。
傅子祈帶她去的那家店在清江東路,叫巴蜀大宅門,店面是雕滿花紋的六開實木門,據說是蓉城第二好吃的火鍋,要是擱在平時,起碼也得排兩三個小時的隊,好在他提前預約了,而且承諾付雙倍的錢。
天底下沒有跟錢過不去的人,更何況是送上門的買賣。所以當兩人剛到店裏的時候服務員就熱情地迎了上來,並把他們安排在二樓的小隔間裏,店子裏全是火鍋料的香味,麻、辣、鮮、香,而且辣椒素還具有止痛作用,何以夏忽然就覺得心情沒那麼糟糕了。
在四川吃火鍋講究的就是氣氛,整個店子熱熱鬧鬧的,服務員送上剛泡好的春茶,炊煙裊裊間,她臉上也漸漸有些血色了。
傅子祈拿過她的碗筷用茶水過了一遍,眯着一雙眼睛看她,“我這次不走了。”
何以夏微哂,到底不是土生土長的四川人。在四川,從來沒有拿碗筷在茶水裏過一遍的做法,反倒是廣東人在用餐前會有這樣的習慣,這小屁孩剛回國,學起國內的習俗倒是麻溜的很。
“是你父親有所安排?”何以夏對個中緣由略知一二,他們在澳洲認識,算起來,也有七年時間了。傅子祈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一直生活在澳洲,父親在國內有了新歡,據說還有一個兒子,也不怎麼管他們母子倆,所以,傅子祈對這位親生父親還真沒什麼印象。
他這位父親,是世界500強企業的某集團掌權人。
傅子祈“嗯”了一聲,期待從她臉上瞧出些什麼來,哪怕是蹙眉也好,可她太平靜了,他只得訕訕的拿菜單給她。
何以夏接過菜單,猶豫了半響不知道點什麼菜。
“這家店的小吃,現炸酥肉和冰粉必點,冰粉酸甜各一碗。”傅子祈有些小得意,來這家店之前他已經做足了功課,現在當然得拿出來顯擺顯擺了。
何以夏一邊誇獎他一邊拿圓珠筆在菜單上畫勾。
傅子祈高興得不得了,眼睛裏有閃爍的星辰,可又很快黯淡下去。
“是他。”他忽然變得認真起來,調皮的語氣收斂了不少,嗓音也沉沉的,“孩子的爸爸。”
還沒等何以夏反應過來,他又下了一個新的結論。
“你還愛他。”非常肯定的語氣。傅子祈看出來了,她說的話,做的動作,他都看在眼裏。
那些壞脾氣,她從來都沒在他面前表現過啊,他忽然有些難過。
你還愛他。
千言萬語,愛這個字,何其沉重。愛着的時候就如刀口舔蜜,到最後,有的人滿載而歸,有的人一無所獲。更何況,人的七情六慾,豈是我們想愛就愛想不愛就不愛了的。
何以夏沉默了,眼裏的光彩漸漸暗下去,“我現在好像知道他想怎麼樣了。”整個人懶洋洋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慵懶魅惑,片刻后又補充道:“但我不知道我想怎麼樣。”
這世上的每個人說話做事都有目的,唯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
說到底,還是有些悲哀的。想到這裏,何以夏倏地笑了,“我十六歲的時候,他救了我,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他間接性地殺了我,所以,我不欠他了。”
七年來,這是傅子祈第一次聽她提起她和楚煜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事情竟會讓她用“殺”這個字。救,殺,一場救贖與毀滅的糾纏。
楚煜之於何以夏,是救贖,也是毀滅。
他被挑起了興緻,“我忽然想知道你以前的故事。”
何以夏笑了笑,從包里摸出一根煙,抽了一口,灰白色的煙霧在小隔間裏飄着,“那我說給你聽。”他說他想知道,那她就說給他聽。
說起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過,她記得清所有細節。
2001年,何以夏十六歲。
好好的成人禮變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悲劇。
生日當天,何以夏被媽媽帶到醫院,三樓的皮膚科。
她躺在病床上聽陳靜和主治醫生在診室里爭吵,性病,愛滋,梅毒,尖銳濕疣這些陌生又遙遠的詞語湧進腦海里,接着是摔東西的聲音以及陳靜的哭聲,最後,陳靜撕掉了醫生的診斷報告,憤然離開醫院。
陳靜是她的媽媽。
何以夏躲在藍色帘子後面不知所措,她麻木地整理好衣褲,坐到走廊上的藍色椅子上等媽媽回來接她,小小的人兒,不停地張望着,直到天色暗下來,何以夏也沒等到媽媽回來接她回家。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媽媽永遠拋棄了她。
何以夏決定回家,她身上沒有錢,沒法打電話也沒法打車,只好走路回去。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躲在角落裏哭,爸爸坐在沙發上悶頭抽煙,沒有人質問她的怪病是怎麼來的,也沒有人動手打她,客廳里只有媽媽嚶嚶的哭聲。
但何以夏卻覺得,那天晚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比下十八層地獄還要慘。
她見到報紙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十六歲的少女頭一次登上報紙頭條,赤.裸裸的擺在所有人面前讓人評頭論足,“何家十六歲獨女染上性病”這樣醒目的標題更是讓何家人覺得羞恥。甚至還有媒體指出何以夏的爸爸何有成為求自己仕途青雲直上將親生獨女送到位高權重的人手裏把玩,整篇報紙的版面配有醫生的診斷報告以及陳靜撕碎診斷報告而憤然離去的照片,以及她坐在藍色椅子上的照片。
何有成一直循規蹈矩,大半輩子的清譽被這場莫名其妙的性病毀的一乾二淨,他原本就是烈性子,哪裏受得了媒體如此搬弄是非,一張報紙還沒來得及看完就被送進了醫院。更何況,上面的領導最近確實有意提拔他。
何以夏央求過爸爸公開澄清此事,何有成不是沒有想過,但他不願意把女兒推向風尖浪口。後來,他私底下請過幾位信得過的醫生反覆確診,確定是性病無疑,實在是百口難辯。雖說是親生骨肉,可孩子漸漸大了,脫離了父母的管束,孩子究竟做些什麼,他們這些做父母的,又怎麼清楚?
那天晚上在書房,她心如死灰地質問何有成是不是真的為了自己的仕途而忍氣吞聲,哪知何有成毫不猶豫地給了她一巴掌,那是爸爸第一次動手打她,好像這樣還不夠,何有成反覆問她的病究竟是怎麼來的,何以夏沉默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無法解釋這場性病究竟是怎麼來的。
她的默認,讓何有成心裏有了芥蒂和隔閡。
事情愈演愈烈,沒隔幾天,何以夏再次被叫到書房談話,從何有成的口中得知,事情遠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
她無形中成了政治的犧牲品。
何有成的競爭對手是個不擇手段的人,而他的妻子恰好是給何以夏診斷的那位醫生,於是,這件事就被拿到世人面前大做文章。
可她性病的由來,依舊無從解釋。
很多年以後,何以夏都在想,就算沒有那一場世人的評頭論足,何有成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我給你一百萬,離開這個家。”這是她離家時,爸爸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何有成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卡塞在她手裏,而那時,媽媽站在角落裏沒有說話。
何以夏徹底明白了,爸爸為了他的仕途放棄了她,而她的媽媽,那個守舊的女人,一切以丈夫為天。
她沒有哭也沒有鬧,更沒有祈求,將銀.行卡攥在手裏。
驕傲如她,倔強如她,拼着最後一口氣厲聲質問何有成和陳靜,“你們到底信不信我。”
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夫妻倆沉默了。
何以夏沒再說什麼,那句話成了她離家時說的最後一句話,除了那一百萬,她什麼都沒有帶走,也不想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