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伍
若是有人對另一人說‘去不去隨你’,那麼這人一定是希望那人能同自己同去的。
姜希夷心中自然是不知道這話里的門道,不過她卻依然好奇,帥一帆到姑蘇虎丘見的是什麼人,或者說,能讓帥一帆這樣的劍客,親自到虎丘去見的,是什麼樣的人。
先前,帥一帆同姜希夷動手時,姜希夷早已看出,帥一帆劍氣凌厲,但也只能攝人心,卻並不能傷人身,劍上雖帶殺意,卻也仍然是把還在鍛造中的劍。
而且帥一帆的劍法處處離不開規矩,而姜希夷的劍法在旁人看來簡直是毫無規矩,出劍無起式,收劍無終式。
只因在姜希夷早已悟到招無定式,她的第一招並不是出劍第一招,從她拔劍開始就是她的招。
她的劍法是為了取勝而存在。
一個劍法處處離不開規矩的人,劍路自然有跡可循,可一個招無定式的人,卻令人難以捉摸。
姜希夷劍中卻缺少了殺氣和殺意。
她不是不想殺人,她只是不知道殺人是什麼。
姜希夷從在暗室之中醒來開始,陪伴她最久的唯有她腰間的那柄軟劍,她練劍煉劍悟劍從無對手。
一個沒見過血的人,怎麼能夠去殺人。
姜希夷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她希望有個機會能破局,然而沒想到機會來的總是很快。
他們走的路,是近路,而不是官路,有得必有舍,近路雖近,但一路上總有些歹人強盜,官路隨遠,好歹也是安全許多,不過好在他們一行人也並不會懼怕這一點威脅。
一陣馬蹄聲從他們前方傳來。
顯然是要迎面撞上。
楚留香三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聽到這一陣馬蹄聲,手上都做好了準備,姜希夷從未遇過這種事情,還以為對面不過也是與他們一樣的趕路的路人。
片刻后,她看清楚了前方的人們,一隊二十人,每人都拿着武器,面目兇惡,姜希夷此刻才知道,來者不善。
眾人在距離那群強盜五十尺左右的地方,勒馬停住,楚留香抱拳用氣將自己聲音送出,對對方說道:“不知對面的朋友,是哪路道上的?”
為首那人笑道:“就是這條道上的。”
楚留香道:“在下楚留香,不知對面的朋友可否看在楚某薄面之上,讓出一條道來?”
對面那二十人聽到楚留香的話,不約而同大笑出聲,他們是在嘲笑,楚留香對此也頗為無奈,因為他說出自己是楚留香的時候,對面往往都不會相信他的話。
為首那人笑的趴在了馬脖子上,道:“你說你是楚留香,你可知我是誰?”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不知。”
那人正色道:“江湖上的朋友給我幾分薄面,都叫我‘趙一刀’,你們若識相不想死的話,就快快將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或者,你們把那些白衣小姑娘一併留下來,也可啊。”
這江湖之上,有善人也有惡人,有好人也有壞人,這趙一刀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人壞人,他在江湖中留下的名聲也不好,不過倒是有個趙一刀的名頭。
因為他刀法甚好,殺人只需一刀。
帥一帆冷哼道:“這路寬的很。”
趙一刀冷笑,手已摸上背後刀柄,道:“可這路,也窄的很。”
“你很強嗎?”姜希夷細細打量了趙一刀后,問道。
趙一刀見說話的是對面為首一貌美女子后,輕浮道:“我當然很強了,我殺人可只需一刀,小姑娘若是怕了,就快快過來吧。”
姜希夷不喜歡他說話的樣子,眉頭一皺,問了問天樞:“這人強嗎?”
天樞道:“莊主,楚香帥恐怕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姜希夷轉頭看向楚留香,問道:“這人很強嗎?”
楚留香看了看姜希夷的雙眼,確認她確實不知后,點頭道:“確實如同他所說,因為他殺人只需一刀,所以才叫做趙一刀。”
姜希夷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很好。”
楚留香問道:“什麼很好?”
姜希夷道:“他很強就很好,因為我需要一人試劍,若太弱,也過於沒意思了。”
話音剛落,姜希夷腳下虛踏,瞬間從馬背上騰空而起,再如同一支箭一樣射了出去,不過五十尺左右的距離,姜希夷眨眼間便到了。
當姜希夷到了趙一刀面前時,她忽然慢了下來。
慢到趙一刀和他的兄弟們都能看清楚她落下時的姿勢,動作,以及被風吹起的衣袖。
此刻風起!
僅僅一陣微風吹過,天地間便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趙一刀此刻才知道,來者不善,他想將背後那把環刀拔出,如同以往一樣,直接將對手一招致命,雖然這白衣女子之前在他眼中不過是個貌美女子,此刻,在他看來,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對手。
劍氣如雪,趙一刀登時覺得自己身處寒冬,他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因為他覺得自己身體每個關節都在緩緩的被凍住,他的肌膚甚至能感覺到一陣寒氣,比冬日雪花落在上面還冷,他渾身已起了不少寒慄。
寒光一閃!
他只見一道寒光,他甚至不知道,那光是從哪裏出現的,又要去向何方,但他只知道一點,這一道寒光,就是一柄劍!
鮮血從趙一刀的脖子上噴涌而出,姜希夷向後虛踏幾步,避開了這一道血。
當姜希夷落地的時候,也是趙一刀落地的時候。
趙一刀的眼睛狠狠的盯住了姜希夷,充滿了惡毒和不可置信,他狠這個人取走了他的性命,又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連刀都沒□□就已命喪劍下。
她的劍尖還帶着鮮血,緩緩地滴在地上。
那柄帶着鮮血的軟劍,此刻異常妖艷,劍上的流光愈加耀眼。
姜希夷知道,這柄劍真正的活了。
多年磨劍未曾試,今日開刃染血時。
他在渴望鮮血,渴望殺人。
但姜希夷卻並不渴望。
殺了人之後,她內心有一瞬間的刺激感,那種感覺是只有毀滅別人才能得到的,但很快,這種感覺不見了,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堵在她胸中。
她想到趙一刀那個眼神后,不禁思考,她真的應該殺人嗎,真的只有殺人才能變強嗎。
姜希夷抖落軟劍上的鮮血后,卻始終沒有歸鞘,趙一刀的那些嘍啰們,看到老大身死,還是被一招斃命后,也四散奔逃,哪個敢上來挑釁姜希夷。
楚留香見狀,嘆了口氣,踩着輕功落在了姜希夷身邊。
楚留香道:“你有疑惑。”
姜希夷道:“對,我有疑惑。”
楚留香道:“你有什麼疑惑?”
姜希夷道:“殺人的疑惑。”
楚留香道:“你殺人之後,有什麼感覺?”
姜希夷道:“我只覺得很悶,喘不過氣來。”
楚留香道:“那你的劍呢?”
姜希夷道:“我的劍似乎在渴望着殺人。”
楚留香道:“你能駕馭住你的劍嗎?”
姜希夷道:“我能。”
楚留香道:“那你為何不將劍歸鞘?”
姜希夷定定地看着楚留香,並不說話。
楚留香道:“殺人並不是變強的唯一方法,帥老前輩所說是他的劍道,你應該有自己的劍道,劍客殺人不能避免,血只能是你淬劍的過程中的一點成分,卻不能是全部。”
姜希夷的眼睛隨着楚留香的話越來越亮,道:“你的意思是,血能使劍鋒變利,人卻不能嗜血?”
楚留香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道:“劍分殺人劍和救人劍,或許你能走出一條新路。”
姜希夷問道:“救人劍?那是什麼樣的劍?”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因為我從沒見過,只不過人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人可以被劍駕馭也可以駕馭劍,一個懷着救人之心的人駕馭了劍,或許能練就一柄救人劍,一切不過還是在人。”
‘鏘’地一聲,姜希夷將劍歸鞘,道:“可我的劍不利,該如何?”
楚留香道:“你還記得你的劍染血那一刻的心境嗎?”
姜希夷道:“記得。”
楚留香道:“你帶着那個心情去拔劍試試。”
姜希夷點點頭,閉上雙眼,回想起了她的劍割上了趙一刀的脖子時,她的感受。
忽然,狂風大作!
姜希夷此刻將劍拔出,再一揮,這一揮似乎將風都卷了出來。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血光。
這一刻,姜希夷心中再不見什麼迷茫,她只覺得自己渴望着鮮血,渴望着殺人。
她已然被劍控制住,她保持着一絲冷靜,強迫着自己將這些念頭排出腦內。
此刻她心中正在激烈的戰鬥着,恍惚如同她煉招時一般,兩個她在眼前對招廝殺。
沒人敢接近姜希夷,但所有人都在關注着她,大家甚至連一絲聲音都不敢發出。
忽然,她長嘯一聲,抖落了林中葉子無數,她將手中的長劍握的更緊了,離她最近的楚留香感受到,她的人比以前更冷,劍氣更利,靠近她都會覺得被割傷;她的劍比以前更為耀眼,卻又不如以往刺目,就如同月光一般冰涼,更為致命卻也更為不致命了。
姜希夷心中絲毫無任何雜念沉澱,也沒有任何困惑迷茫,她終於成功駕馭住了這一柄劍。
劍會告訴人應該如何選擇,人也能告訴劍路應該怎麼走。
姜希夷此刻汗濕衣衫,卻絲毫不覺得累,只覺得無比輕鬆,她唯一在意的只有她的劍,她會開心也只是因為她的劍。
忽然,她才察覺到,天色已晚,暮色將臨,時間又不知過去了多少。
楚留香還在她身邊。
“你一定是個很厲害的劍客。”姜希夷笑着說,她的眼神極為認真,還點了點頭。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可惜,我不用劍。”
姜希夷道:“你若用劍,一定是個很厲害的劍客。”
帥一帆走上前來,撫掌笑道:“很好很好,你既然已突破,我也不強求你隨我去虎丘劍池論劍,你要小心,薛衣人是現在江湖中最利的一把劍,就算退隱,他依然是最利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