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肆
此時暮色已臨,晚霞流麗,在天空中還有孤鷹盤旋。
孤鷹之下是一片樹林,而林中路上有一行人從北朝南策馬而行。
這一行人自然就是從崑崙上奔馳而下的姜希夷等人。
路途之中,有一涼亭,原本是給路過行人休憩而建,此時亭中一縷孤煙,裊娜而出,而後又四散開來。
現在時節已然秋暮,木葉蕭蕭,有一白髮老者,羽衣高冠,背着對眾人來的方向,細細的品着茶,他的背影說不出的蒼涼,他是寂寞的,但這種寂寞只屬於高手,他寂寞於他沒有多少朋友,也沒有多少對手,他只能一人在此品茶。
他就像那隻盤旋不離去的孤鷹一樣,無比蒼涼,又無比蕭索。
他手邊的一柄劍放在他最順手的地方,讓他能最快拿起,這是劍客的習慣。
這柄劍並未出鞘,但姜希夷只需一眼就知道那是一柄好劍,劍鞘都壓不住劍氣,她能讀懂劍,這也是劍告訴她的。
一眼之後,姜希夷就將目光收了回來,認真看着自己的路。
十七人經過發出的馬蹄聲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那老者細細聽着馬蹄聲遠近,直到身後十七人全部都要策馬掠去時,他才輕輕放下手中茶碗,長嘆道:“你終於是來了。”
這一聲嘆息彷彿能抖落萬山寂寥,一陣秋風吹過,襯得這本已令人愁斷腸的殘秋更加惆悵。
姜希夷下意識勒馬,側頭看向那位老者,問道:“你在等我?”
那老者不動如山,沉吟道:“你重出江湖南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我不過是來撞撞運氣。”
一邊看着事情發展的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心下也在猜測這無名老者到底是何人,胡鐵花和姬冰雁兩人也是一言不發。
姜希夷問道:“你是誰?”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長笑,涼亭四周的秋葉,都被他的笑聲震得有如雪花般簌簌飄落而下。
只聽他長笑道:“你多年前曾欠下我一場比試,今日還清后,無論勝負如何,我再告訴你我是誰。”
他說話時連頭都沒有回。
姜希夷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那老者霍然回首,厲聲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你就是姜希夷!”
只聽得‘鏘’地一聲龍吟,他掌中已多了一柄碧如秋水的長劍,楚留香胡鐵花和姬冰雁三人隔着數丈,仍然覺得劍氣逼人,已迫眉睫。
胡鐵花觀此劍居然忍不住脫口而出一聲讚歎道:“好劍!”
那老者滿面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劍。”
但此刻,他的目光卻比劍光更厲,看着姜希夷道:“把你的劍拔|出|來,你我就在此處一戰。”
姜希夷迎着老者的目光,直直瞪着他的雙眼,她從那雙眼睛中讀出了認真,同時也讀出了他的劍和他的人。
姜希夷輕功下馬,冷冷道:“你先出招,我再出劍。”
老者大笑道:“多年未見,你果然還是如此。”
此刻,涼亭中裊娜的煙霧已悉數散去,那老者不再說話,一步步走了出來,他腳步走得極緩,但卻極為穩妥有力。
他只走了幾步后,楚留香三人心中卻大吃一驚,這老者長劍還未出手,人還未完全走出涼亭,就已經透出了他的劍氣。
他的劍氣同姜希夷的全然不一樣,姜希夷劍氣如同昆崙山上的風,冷的刺骨,寒的心驚,這老者的劍氣卻是殺人的氣息。
姜希夷是一柄冰雪淬鍊的劍,他就是一把被烈火打磨的刀。
姜希夷在原地聲色未動,一絲也不為這逼人的劍氣所震懾。
而楚留香三人心中又再次為這老者吃了一驚,他們三人隔着數丈遠都感覺到自己脖子被一雙手扼住一般難受,實在是駭人。
就在此刻,一陣風穿林而過,吹的眾人衣袖獵獵飛舞,忽然姜希夷閉上了雙眼。
胡鐵花瞪着他的一雙大眼,連眨都不想眨一下,生怕錯過了兩人任何一招一式,他鼻尖已沁出一顆汗珠也未擦拭。
風還在呼嘯着,整個天地都已凝結,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老者掌中劍蓄勢待發,慢慢抬起,外人看來,這劍似乎重達萬斤,說不出的慢,說不出的沉。
忽然,老者長嘯一聲,長劍已化為一片光幕,朝着姜希夷劈去。
劍光耀眼,但偏偏能讓人嗅出血腥,見到血流,劍光已快將姜希夷吞沒,胡鐵花甚至不忍再看,楚留香和姬冰雁二人都在期待着什麼。
這時,穿林風更勁,劍隨着風出了鞘。
姜希夷終於是有了動作,她拔劍的速度極快,快過了這強勁的穿林風;她出招的動作極其自然,比這穿林風還自然。
起風是自然的,風勁也是自然的,她出劍也是自然的。
高手過招,第一招極為重要,你功夫如何,心中勝算幾分,都能從這第一招看出端倪。
寒光一閃,姜希夷揮劍對戰,但她的劍指向的並不是那老者,而是那老者的劍。
兩劍相交,只聽劍鳴,老者手上一震,一種刻入骨髓的酸脹感突然出現在他握劍的右手。
風更急,呼號着穿過,抖落了樹上不知幾多葉子,空中還帶着劍氣交錯之聲,姜希夷腳下一點,忽然一個騰躍在空中,她右手將劍齊眉,蓄勢待發。
風從背後推着她,她推着手中之劍,軟劍順風刺出,劍上的劍氣順風而下。
眾人只見一道如同流星一般的寒光直取那老者咽喉,此刻劍還未到,但那老者已覺冷冽劍氣滲入了他的血中,將他凍結。
瞬間后,寒光不見,姜希夷同那老者依然對面而立,不過兩人之間多了一柄劍。
一柄帶着森寒之氣的軟劍架在了老者脖間。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者忽然長笑道“我輸了,是我輸了。”
而後,他止住了笑聲,一雙眼睛直看着姜希夷,正色道:“不過,你不是她。”
姜希夷問道:“我不是誰?”
老者道:“你不是姜希夷。”
姜希夷道:“可我就是姜希夷。”
老者道:“你的劍,比她的劍差遠了。”
姜希夷瞪着老者,認真道:“差在哪裏?”
老者道:“你的劍氣冷冽,卻不致命,一絲殺意都無,只讓人覺得冷,就算令人害怕,那也只是害怕一把冰劍,卻不是害怕一把劍,所以你差遠了。”
姜希夷將劍放下老者脖間,長劍一抖,‘鏘’地一聲歸劍入鞘。
姜希夷道:“你說的對,因為我不想殺人。”
老者搖頭道:“你錯了,哪個劍客是雙手不染血的,不染血的劍客不能稱之為劍客,只能叫用劍的,你不想殺人,劍中沒有殺意,沒有殺意的劍,永遠不是最利的,永遠不是一柄真正的劍。”
姜希夷道:“我不懂,為何一定要殺人。”
老者道:“劍在手,則有殺人之力,劍在心,則有殺人之意,一柄名劍永遠是染着無數人的血的殺人之劍。”
姜希夷道:“所以,我必定要殺人染血?”
老者問道:“你能讀懂劍嗎?”
姜希夷道:“我能。”
老者道:“你若能讀懂劍,就知道每一柄劍渴求的都是鮮血,它們是為了殺人打造的兇器。”
姜希夷道:“我懂了。”
老者笑道:“你懂就很好。”
姜希夷知道,這個老者說的是自己的劍道和自己的劍,她學着之前見到的抱拳之禮,對老者抱拳道:“不知閣下是何人,姓甚名誰。”
老者道:“老夫帥一帆。”
楚留香這時愕然道:“閣下莫非就是昔年一劍動三山,力斬過天星的‘摘星羽士’帥一帆,帥老前輩?”
帥一帆面上露出微笑,輕輕點頭,道:“不錯,正是老夫,沒想到老夫不在江湖行走多年,還有人記得,不知這位小兄弟是何人?”
楚留香抱拳道:“晚輩楚留香。”
帥一帆聽到他的名字后,上下打量了楚留香一眼后,長笑道:“盜帥楚留香果然不凡,你身邊兩位可是胡鐵花和姬冰雁兩位?”
胡鐵花和姬冰雁兩人皆道:“不敢,不敢。”
三人今日終於發現,這種前輩名劍客的氣魄,實非他人所能想像,江湖傳言只不過才說道十之一二。
帥一帆看着姜希夷,道:“我今日既然負於你,這柄劍也不需要了。”
說罷,他將劍往地上一插,再是一拍,劍已刺入底下,沒柄不見。
胡鐵花可惜道:“那是一柄絕世好劍,為何帥老前輩要如此?”
帥一帆搖頭道:“只因我是一個劍客罷了。”
姜希夷點了點頭,心中贊同帥一帆所言。
帥一帆問道:“不知你們下一路要去哪?”
楚留香道:“我們同姜莊主不過萍水相逢,又剛好同路罷了,不過姜莊主去松江府,而我們去金陵。”
帥一帆對姜希夷問道:“你去松江府為何事?”
姜希夷道:“找人,薛衣人。”
帥一帆輕捋白須,點頭道:“你現在去找薛衣人,確實也是一件好事,既然你要去松江府,我便與你同行好了,去松江府前,可否與老夫同去一趟姑蘇城?”
姜希夷問道:“為何要去姑蘇城?”
帥一帆道:“去虎丘見人,不過去不去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