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貳拾陸

66.貳拾陸

此時正當暮春三月,崖邊松樹枝頭一片嫩綠煞是好看。黃梁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股松竹清香入了他胸中,清涼又沉穩,說不出的受用。

即使天同沒說出那個獨孤究竟是什麼名字,但黃梁也知道,那個人一定是獨孤求敗。

春日的微風傳林而來,拂在人衣上、身上,卻不似江南那般令人醺醺欲醉,昆崙山上即使是春風,也隱隱透着凌冽。

姜希夷點頭后,天同轉身離去,不過片刻后,只見路口處走來背着一柄劍的一個人。

一人是獨孤求敗,一劍就是他的劍。

現在與上次相見之時,已經過去了十年,他依然一身黑衣束袖,但他又和十年前並不一樣,有着極大的不同。

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卻很穩,腳步重的似乎能踏破這青石板鋪就的路,留下一串腳印一般。但他的腳步又很輕,姜希夷見他腳不沾塵,幾乎是飄於地上,立於空中,沒有一絲響聲。

他的衣服比當年都樸素了許多,幾乎是二十年前時,獨孤求敗第一次來找她,那時他一身傲氣連最低調的黑衣都壓不住。十年前寒冬,崑崙再見,他依然是一身黑衣,神氣比當年手持青光利劍之時內斂許多,可周身依然隱隱透出銳利氣息。

今日再見,只見他黑衣稍顯破舊,卻不邋遢,頭髮稍稍凌亂,雙眼失去了那一道明亮劍光,眼神卻更加清亮,臉上微須,風霜滿面,眉頭平展,嘴角還帶着一絲笑意。

不過,他明明是在笑着,卻讓人有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明明此刻是春日,但他身披秋日蕭索,黃梁觀之,幾乎想長嘆一口氣。

姜希夷定定看着獨孤求敗,待得他腳步停下后,道:“你來了。”

黃梁聽到姜希夷聲音后一怔,她的聲音冷極了,獨孤求敗蕭索似秋,此刻的姜希夷便如深冬一般寒冷,只要寒氣纏身,就叫人幾乎看不到掙脫的希望。

獨孤求敗似乎踏入這莊子那一刻開始,就進入了戰鬥狀態,而姜希夷聽到獨孤這兩字時,也已然在等待拔劍的那一刻。

獨孤求敗先是笑了笑,再道:“是,我來了。”

姜希夷緩緩道:“我本以為,我還要再等你十年,你才會來。”

獨孤求敗聞言一怔,先是不解,而後又恍然,笑道:“若非十年前前輩在昆崙山間那番提點,在下恐怕真是要再等十年才回來。”

姜希夷道:“既然你現在來了,那也很好,此次和先前幾次一樣,我只要你的劍,無論結果如何,你都無需再來了。”

獨孤求敗眉間皺起,問道:“敢問前輩,這是為何?”

姜希夷道:“因為我要死了,就算你來也是無用功。”

獨孤求敗表情錯愕之極,一雙如平靜無波的湖水的眼睛,望着姜希夷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道:“你為什麼會死?”

姜希夷道:“每個人都會死。”

獨孤求敗道:“可你死了,我該怎麼辦,這世間我還能去尋誰?”

姜希夷道:“如果我不死,你要我怎麼辦?”

獨孤求敗先是輕輕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口中喃喃着不知道說了什麼,腳下往後退了兩步,復又站定,抬起頭,眼睛又恢復了平靜,其中隱隱透着光,乍看去就像是陽光落在湖面上的波光,可待細看就知,那光似乎是劍光。

姜希夷見狀,道:“這是你我最後一戰,看來你已準備好了。”

獨孤求敗笑了笑,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姜希夷錯開目光,看了看他背後劍柄,道:“你現在已經改用木劍了?”

獨孤求敗道:“一開始,我仍用鐵劍,可內力日長之後,所用之劍便可日輕,使木劍如使鐵劍,功力自淺而深,全仗自己修為,至於劍術,卻至此而達止境。”

姜希夷搖頭,道:“你若以為此為止境便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劍之一道永無止境,至少眼下從未有人曉得,這止境究竟是何模樣境界。”

獨孤求敗問道:“連你也不知道?”

姜希夷道:“我也不知道,至少這麼多年來,每當我以為自己以步入劍道止境之時,往往又能遭遇機緣突破,此後我也從未遇見過自稱入了止境的劍客,你也曉得,人一旦知道的越多,就發現自己知道的越少。”

獨孤求敗先是喃喃道:“劍是劍,我是我;劍是我,我是劍;劍非劍,我非我……”

接着他問道:“那下一境界該是如何模樣?”

姜希夷搖搖頭,道:“這就要你自己親自去看,問旁人是問不到的。”

獨孤求敗垂下雙眼,在心中細細思索姜希夷的話,接着他突然抬頭,雙眼緊盯着姜希夷的眼睛。

劍光!

兩人不過眼神相觸,卻似乎激起了道道劍光!

那些無形劍光,在一旁的黃梁用眼睛看不到,可他卻能用心看到,雖然他瞧不見劍路,卻感覺到了劍光。

想到此處,黃梁心頭一震。

這兩人似乎就是兩柄劍,而他們的眼睛,似乎就是劍尖,此刻有如寶劍出匣,針鋒相對。

黃梁腳下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似乎稍有不慎,就會被那虛無的劍傷到。

即使兩人此刻仍然未拔劍,可似乎劍在手,招已出。

就在這一刻,空中一絲風都沒有了,似乎就連風都被這冰涼的空氣凍住。

天地之間安靜的有些可怕。

這兩人就靜靜地站在那裏,但似乎已經進入了生死一發的情況中。

即使黃梁已經退後,卻還能感受到那劍光縱橫的可怕。

他既想逃避,可血管中的血液又漸漸沸騰。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姜希夷和獨孤求敗依然在對峙着,雖然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

黃梁只能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只能感覺到不知道從哪裏沁出的汗水在他肌膚上慢慢滑過。

突然,姜希夷和獨孤求敗同時將手按上了劍柄。

兩人目光依然沒有錯開。

獨孤求敗的木劍樣式很古怪,但姜希夷卻全部看得懂。

他的劍沒有劍鍔,這能使劍更輕,劍法更快,招式更為凌厲;沒有劍鞘,這代表了這柄劍根本就不必出鞘,他不需要劍鞘,時刻都在準備着戰鬥;劍柄上纏着一層絲線,這樣手握在上面時能握得更緊,而且還能吸干手心滲出的汗。

慢慢的,風又來了。

這風甚至柔和,似乎能包容天地之間的一切事物、東西,甚至它纏上劍的那一刻,連冰冷的劍也無法掙脫這柔風。

就在黃梁心中為獨孤求敗的境界嘆為觀止時,鏘的一聲龍吟現。

劍已出鞘!

出鞘的是姜希夷的劍!

一道比月光更亮,卻比月光更冷的劍光一閃而過。

狂風席捲着寒氣洶湧而來,直接將剛剛的柔風盡數吹散撕裂絞碎又融入自己本身,這風似乎帶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冷的徹骨,霎時間,黃梁眼前似乎看到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和天地之間的慘白一片。

烏光一閃!

獨孤求敗已經出招!

霎時間,他的劍變了!

來的很快,眨眼間就要刺到姜希夷身上,卻又來的很慢,因為黃梁也將這劍劍路看得清清楚楚。

這一劍似乎隨手刺出一般,看着不着邊際、不成章法,說快又慢,說慢卻快。

可其中意味,只有高手才懂。

突然獨孤求敗手腕一抖,劍花漫天,劍雨漫天!

黃梁看不出,這一瞬間,獨孤求敗究竟刺出了多少劍。

他心中一緊,呼吸一滯,他想知道,姜希夷會如何應對這看似幾乎沒有任何對應手段的一招。

只見姜希夷氣定神閑,身形晃動,手中軟劍揮出,陽光照射在劍上,她手上似乎握的不是劍,而是一道飛虹。

這飛虹有如朝陽,卻只一閃而過。

一劍刺穿了獨孤求敗的劍雨,催碎了劍花!

黃梁甚至沒看清楚,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劍。

但是獨孤求敗懂。

他的手微微垂下,劍也放下,姜希夷的劍再一次抵在他喉嚨上。

如同第一次時一般。

一樣的人,一樣的劍,一樣的位置。

獨孤求敗笑道:“我輸了,我又輸了!”

姜希夷收劍,道:“若是還有十年,你再來我必定會輸給你,不過二十年,你已經有如此領悟,實在是難得。”

獨孤求敗笑着搖了搖頭,道:“我既望着打敗你,又望着永遠打不敗你,你可知這麼多年來,我只敗在過你劍下,可若是打敗了你,我又該去找人來打敗我。”

姜希夷道:“若是有那一日,你就自己與自己比劍吧,許多年來,我都是如此度過。”

獨孤求敗道:“好!若有那一日,我也會學你,可我又不想有那一日,未免太過於……”

姜希夷截口道:“寂寞?可劍之一道本來就是寂寞的,那時不過是更寂寞罷了,多謝你的劍。”

獨孤求敗笑了笑,點頭,將手中木劍遞向姜希夷,道:“多謝前輩多年來賜教,今日一別,日後不見。”

姜希夷接過他手中木劍,道:“今日一別,日後不見,我依然不送你,你走吧。”

獨孤求敗再抱拳,而後轉身,又是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來時滿身蕭索,走時卻如同掙脫了什麼一般,清清爽爽。

姜希夷側頭看向黃梁,道:“過幾日,你和你太爺爺走時,也不必來見我,我也是不會送的,你們自行離開就好。”

黃梁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又垂了下頭,抱拳答是。

五日後,黃裳跟着黃梁二人下山,天樞為二人備了兩匹馬和隨身乾糧,目送二人離開。

黃梁抱着那柄姜希夷給他的劍,最後回首看了一眼,姜希夷果然沒有來。

見到庄外兩人兩馬身影再也看不見后,天樞等人也慢慢散去,不知到何處去做事了。

姜希夷在正廳樓上將三柄劍全部拿起,慢慢下樓,又回了那暗室之中。

即使是這麼多年未來,石桌依舊一塵不染。

她依次以利劍、軟劍、木劍將其放下后,石桌生光。

光芒散去后,三柄劍盡數不見,又是兩個瓶子立在桌面上。

依然是一個白色的瓷瓶,和一個土色的陶瓶。

姜希夷仰首將陶瓶內的水都喝下,眼前又看到了那副應該是她的家的地方的畫面,和上次不一樣,上次她見到的不過是光禿禿的房子,這次,裏面擺着不少玩意、器具,她都極為眼熟,可卻說不出到底是誰的東西。

她定了定神后,再拿起那白瓷瓶。

將蓋子掀開后,一陣寒氣撲面而來。

她一飲而盡后,果然腦內又是嗡嗡一陣,一道溫潤聲音從她腦內響起。

那人說的是——“剛柔並濟,心有成算。寶劍出匣,忘卻自身。”

待得聲音散去后,石桌亮起柔光,告訴了姜希夷下一個她要找的人是誰。

‘胡不歸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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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芒先至[綜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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