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拾
夜更深,風雪又起,雪花紛飛,不止是人甚至連馬都凍得瑟瑟發抖。
姜希夷將司空摘星救了出來后,放開他讓他走了,她還沒有來得及叮囑一句別再跟在她身後,但是姜希夷相信,就算她說了這句話,司空摘星依然還是會跟着。
直到他發現了另一樣能夠引起他興趣的東西,或者那樣一個人。
寒風呼嘯着,吹走了所有的溫暖,留下的是一片蕭索。然而四野寂然,根本連避風的地方都沒有。
風是從西邊吹來的,嘯聲如鬼卒揮鞭,一下一下抽冷了歸人的心,也抽散了過客的魂魄。
幸好這裏沒有沒有歸人,但是卻有過客,幸運的是,這過客是姜希夷一行人。
一片死寂,只有風聲。
突然,姜希夷聽到了一種聲音,那究竟是什麼聲音,極其難以分辨的出來。因為她只能在一陣風過後,另一陣風稍微到來時那一刻時間裏聽得到,極為短暫和輕微。
接着,她看見了一道人影緩緩走來,聲音是他發出的,他腳下走路的節奏,剛好是踩在風的間隙中。他行走在朦朧的夜色中,令人看不出來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長街上的燈忽然被風吹滅,整條街陷入了一片黑暗。
姜希夷站在原地,身後十三人也立在風中不動,任由迎面而來的風,將他們的衣袖和頭髮吹起,在一片黑暗中,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在夜空中飛舞的蝴蝶,輕盈、優美。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風忽然停了,長街又回歸冷寂,姜希夷終於看清楚了那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這個人穿着一件藍色的長衫,非常非常藍,式樣非常非常簡單。
這個人很瘦,臉色是一種海浪翻起時那種泡沫的顏色,又好像是初夏天空中飄過的那種浮雲。
——誰也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顏色,誰也無法形容。
即使走在風中,這個人的神態氣質和風度也是無法形容的,那麼飄逸靈動秀出,但是每一步他都走的很穩,很紮實。
姜希夷見到他就不自覺露出了一個笑容,因為他的笑容那麼可愛那麼親切,也令她感到那麼熟悉。
人人都說他鄉遇故知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姜希夷此刻也認為這句話說得確實有道理。
他們曾經動過手。
他們曾經在一起喝過酒。
他們是好朋友。
姜希夷心中一暖,就像在冰凍三尺的時候,飲了一壺在小火爐上暖着的熱酒時那種心情。
在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一丈有餘的時候,藍衫人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臉上的笑容帶着一些懷念。
姜希夷道:“楚留香。”
他點點頭笑了,然後用一種非常文雅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道:“好久不見,姜姑娘。”
如果這裏還有其他人,一定會忍不住叫出來,因為楚留香還活着,這本來就是一件令人無法相信的奇迹。
江湖中說,楚留香已經死了,但是不是老死也不是病死的。
他是死在了一個女人的手裏,不敗的楚留香敗在了一個女人手裏,所以他只有死。
那個女人叫做林還玉,據說長得美極了,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為誰也沒有見過她,但是能令楚香帥迷戀的女人,無疑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但是所有人都只知道這個開頭,卻不知道結局究竟怎麼樣,甚至少有人知道其中的詳情。
就因為它神秘,所以關於它的傳說越來越多。
可是有沒有人能證明楚留香真的已經死了呢?有沒有人親眼看到過他的屍體?
姜希夷只知道,現在至少有人能夠證明,楚留香還沒有死。
這個人就是她自己。
姜希夷忽然道:“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
楚留香微笑道:“至少現在我還活的好好的,暫時死不了。”
姜希夷問道:“既然你還活着,為什麼我遇見的所有人都說你已經死了?”
楚留香道:“因為在他們看來楚留香已經死了,但是我卻還沒有死。”
姜希夷道:“難道你不是楚留香嗎?”
楚留香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后,淡笑道:“是的,我就是楚留香,而且楚留香只有我這一個。”
這件事情實在有些奇怪,但是姜希夷卻沒有細問,她甚至都沒有問他是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裏,只是拉緊了手上的韁繩,說:“難得見一面,你想在這裏喝風,還是跟我去喝酒?”
楚留香笑了,這個選擇對於他來說,實在不是什麼難事,有什麼人比起喝酒會更喜歡喝風?
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人,不過至少有一點他非常清楚——楚留香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人。
雖然夜深,但是京城中的客棧並沒有全部打烊,在這種大城市日夜迎來送往,人群絡繹不見,這些人在客棧老闆看來,一個個都是錢袋子,只要捨得累一點,就能掙到錢。
姜希夷和楚留香一行人找到了一個大門朝街的客棧,門上掛着一層又厚又重的門帘子,一掀開簾,就是一股熱氣。
門裏是一間大廳,密密放着十來張桌子,有圓面也有方面。圓面桌是用來吃燒肉的,此刻正有一群人,圍着圓桌面站着,右腿往長板凳上擱着,桌上放着好幾壺裝着燒刀子的酒壺,他們天南海北聊着,誰跟誰都成了好朋友,說不定一出門就誰也不認識誰了。
姜希夷和楚留香直接坐到了東邊角落裏的那面方桌上,他正好坐在她的對面,穩穩的,就像是一座山。
沒人認出來他就是楚留香,甚至那些人絕對不能相信他就是楚留香。
傳說中的楚留香,比他要年輕一點,活潑一點,現在的他好像有些太成熟,太穩重了。
姜希夷道:“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你還不是這個樣子。”
楚留香道:“因為我已經老了,不過你放心,你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姜希夷搖搖頭道:“不對,我也已經變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發著動人的光彩,那並不是燭火在她眼中跳躍,而是一種冰雪融化時的光彩。
楚留香用一種很溫和的眼光看着她,眼裏帶着笑意,說:“沒有人會完全不變。”
姜希夷道:“不錯,就跟你一樣,活着變死了,然後又變活了。”
楚留香無奈道:“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並不是這個。”
這一路上姜希夷早已想明白了,為什麼楚留香要‘死’。
因為只有死才能令人忘記。
忘記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但是只要人死後,就能令人完全忘記,也能完全忘記別人。
這是一種多麼痛快的解脫,也多麼徹底。
楚留香忽然道:“雖然說一個男人的一生用的最多的時間不是睡覺,而是在等女人,但是你每一次未免都讓我等太久了。”
店小二送上來兩壺熱酒後退下,姜希夷提起酒壺自斟自飲一杯道:“我從來沒有要別人等過我。”
楚留香道:“你說的沒錯。”
接着他話鋒一轉,道:“難得下山,你不想見一見你的徒弟嗎?”
姜希夷先是一怔,第一反應就是黃梁,可隨後再想了想,神色猶豫道:“阿飛?”
楚留香道:“當然是阿飛。”
姜希夷道:“他現在過得好嗎?”
楚留香道:“我不是他,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不過他現在已經不用劍了,而是用短棍,但是就算是短棍,在他手中也能化作一柄世間難尋的利劍,你的徒弟很好。”
姜希夷輕輕點頭,道:“他現在已經不再殺人了?”
楚留香道:“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殺過人了。”
姜希夷沉默不語。
楚留香繼續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看他。”
姜希夷搖了搖頭。
楚留香道:“或者,你可以回頭看一眼這個大廳西邊角落裏的那個人。”
姜希夷轉頭看了一眼西邊角落的桌上,那裏坐着一個人,他正在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細,就好像這碗面是他平生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後一碗面。
忽然,姜希夷看見了他握着筷子的手,乾燥而穩定,手指很長,指甲剪得很短,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雙劍客的手。
這個人看起來很英俊,很乾凈,卻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他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粗布衣服,洗的很乾凈,和衣服同色的腰帶上,隨隨便便插着一根短棍。
可怕的不是短棍,而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人。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就好像能一直照到人內心最黑暗的地方。
他隨隨便便往那邊一坐,似乎就已經擺出了最嚴密的防守姿勢,全身上下連一點破綻都沒有。
——這個人是一個高手。
那人一怔后,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就像是在嚴寒中忽然吹來的一陣春風融化了冰雪那樣的溫暖。
姜希夷也朝着他笑了笑。
——因為這個人是阿飛。
他也變了,變得很多,但是他的笑容還是那樣動人,這就足夠了。
姜希夷嘆道:“不知道為什麼,無論我在哪裏,你們總能找到我。”
楚留香道:“那是因為在這個江湖中沒有任何絕對的秘密。”
姜希夷道:“但是至少有一點你們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什麼?”
姜希夷道:“那就是我究竟要去哪裏。”
楚留香頓了片刻后,端起酒杯笑了笑:“我們只要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就好了。”
姜希夷拿起自己的酒杯,從東邊走到了西邊,到阿飛面前坐下,道:“我想跟你喝一杯酒,可不可以?”
阿飛道:“當然可以。”
桌上本來就有酒,也有酒杯,他卻連碰都沒有碰過,似乎這就並不是叫來喝的,而是叫來看的。
現在他終於翻開了酒杯,自己給自己慢慢斟了一杯,仰頭飲盡后,微笑道:“我已經有很久未曾這樣喝過酒了。”
姜希夷道:“能是李尋歡的朋友,以前你的酒量當然不錯,他那樣的人,怎麼會找一個不會喝酒的人當朋友?”
阿飛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期間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姜希夷也沒有再問,因為她已經看出來了,阿飛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種複雜的感覺,他的故事一定非常跌宕起伏,每一個在江湖上能留名的人,他們背後的經歷,往往都很難令人想像。
姜希夷一直看着他,她很少這樣看人。
阿飛知道她在看他,心裏卻有一些傷感。因為她看起來,似乎還是以前那個人,但是他已經永遠不會再是以前那個阿飛了。
以前那個縱橫江湖的阿飛,現在江湖中卻已不過是個陌生人。
姜希夷道:“明日天亮的時候,我就要去崑崙。”
阿飛點了點頭,道:“我要去江南。”
話說完后,兩人甚至都沒有告別就各自散開了。
楚留香喝完了酒後,走入了黑夜中,不知道去向何方。阿飛等到東方曙色初臨后,慢慢的走出了門,迎着初升的太陽,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他們的腳步還是那麼輕健,那麼穩定。
當新鮮的陽光從東方的雲層里射出,灑滿了這片大地的時候,姜希夷才剛剛離開,走向崑崙。
但是他們在路上卻遇見了一個算是熟悉的人,西門吹雪。
這是姜希夷第二次遇見西門吹雪,也是第二次她遇見他在殺人。
姜希夷還沒開口的時候,西門吹雪忽然道:“學劍最重要的是什麼?”
姜希夷道:“一個人要學劍,就應該誠心正意,絕不能太驕傲,驕傲容易出現疏忽,一點疏忽都是致命的,所以每次出手的時候,絕不能輕視任何人。”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道:“不知是否還有下次交手?”
姜希夷道:“那要看我下一次要找誰的劍。”
崑崙,又是崑崙。
暗室,又是暗室。
姜希夷又一次看見了夢裏見到的那個白袍女人,這一次她不是穿白色,而是一身很好看的藕色衣裳,梳着漂亮的髮髻,帶着精緻的首飾,招着手,就像在呼喚自己的孩子。
那個和太玄庄一模一樣的莊子裏終於有了人,但是除開這個女人外,她看不見別人的臉。
畫面一轉,還是這個地方,還是那個女人,一個小丫頭忽然跑進來,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個女人臉上全是驚慌神色,就在姜希夷正準備繼續看下去的時候,眼前所有景象跟煙花一樣消散,她回到了暗室中。
姜希夷看了下手上那張寫着“千錘百鍊出真劍”的字條,再瞧了瞧石桌,嘆了一口氣。
她已經取過了那麼多次劍,卻沒有一次能在出發時間,就令她如此困惑。
‘阿飛的劍’。
為什麼會是阿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