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貳
姜希夷看了陸小鳳一眼,沒有回答他的話,夾了一下馬肚子后繞過他往前走去。然而不過又是一眨眼,陸小鳳再次出現在姜希夷馬前,接着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
姜希夷道:“你以為我是誰?”
陸小鳳道:“如果你想知道,那我一定會告訴你,只不過現在現在我覺得有點冷了,想喝一口酒。”
姜希夷道:“你是不是還想要我請你喝酒?”
陸小鳳道:“你果然很聰明,這麼冷的天氣就應該喝酒暖身,在寒風中站着說話,也不如去溫暖的酒館裏坐着說話舒服。”
姜希夷笑了笑,道:“但我也可以不跟你說話,然後我繼續趕路,你去找個酒館喝酒。”
陸小鳳道:“但是像我這樣有意思的人,確實不算太多,難道你就不好奇?”
姜希夷雙腿夾了下馬肚子,再繞過陸小鳳繼續往前,這次陸小鳳沒有再繞到馬前,他笑着搖了搖頭,轉身準備踏上與姜希夷前進方向相反的道路離開。接着,就在他剛剛踏出第五步的時候,他聽見身後姜希夷輕聲道:“我剛從後面那家酒館出來,那裏的酒不好喝,酒味太淡而且澀,前面有個酒樓,據說那邊的酒不錯。”
陸小鳳雙眼一亮,回身看了一眼沒有任何停留的一行人,飛身一躍,一個起落後就到了姜希夷旁邊。
比起走路,他更喜歡騎馬,因為他有一種病,就是懶病。只要能坐着,他就絕不會站着,能躺着更不做坐着。但是陸小鳳還是決定走路跟了過去。
畢竟對於他而言,他絕不會拒絕酒,就算是一杯下了穿腸□□的美酒,他也會喝下去,因為他實在是想知道那杯美酒到底是什麼味道。
百香樓的地方很大,生意也很好,他們來的時候剛好只剩下幾張桌面足夠坐下,酒樓之內溫暖如春,小二賠笑,花雕酒暖,空氣中還飄着淡淡的花香。
在天寒地凍中,陸小鳳身上的衣服沒有結成冰,而是干透了,現在穿在身上,很乾凈也很清爽。姜希夷看了看坐在她對面的正在喝酒的陸小鳳。
酒很香,他很能喝,而且似乎無論如何都喝不醉,這已經不是他喝下肚的第一壺花雕了。
姜希夷轉頭看向窗外。
外面是一個小院,小院有雪,雪中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開在滿地白雪的小院裏,似乎天下所有的寂寞都已種在它的根下。
梅花已經紅了,一陣寒風吹過,只見梅花才寒風中顫抖着,花瓣上的積雪全部灑下,它沒有因為這寒風枯萎,反而更顯得美麗,也令人欽佩,但在這樣的時節盛開的花,也註定是寂寞的,因為它沒有同伴,也沒有別的花能理解它。
風把寒梅的冷香吹進了窗中,這個位置是專門用來賞梅的,當然不會關窗擋風,因為賞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姜希夷迎着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一口氣,忽然笑了笑,她笑得很淡,好像被風一吹就會散開,但是就這輕輕一笑,立刻讓院中的梅花失去了顏色。
陸小鳳已經放下了酒杯,他看向姜希夷,輕輕咳嗽兩下,見到她看了過去后,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跟着你來喝酒嗎?”
他並不是在等姜希夷的回答,她還沒有說話的時候,陸小鳳立刻說道:“因為只要有人請我喝酒,我就絕不會拒絕,更何況還是你這樣一個美人。”
姜希夷猶若不聞,淡淡看着他,道:“我記得這酒似乎是你要我請你的,而那個時候你是怎麼說的?”
陸小鳳斂起了笑容,一雙眼睛卻亮了起來,他看起來就像一隻貓,壓低了聲音,就像在說一個秘密,他說道:“這些日子,江湖上許多人都在猜測,那個能破了七巧同心鎖的姑娘究竟是誰,我卻覺得他們說的都不對。”
姜希夷問道:“哦,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的比他們都多。”
姜希夷道:“你知道什麼?”
陸小鳳道:“我知道那個姑娘一身白衣,輕身功夫極為了得,不僅如此,武功更是深不可測,她身後跟着十三個家人,也都是白衣佩劍,他們騎着的十四匹白馬,一根雜毛也沒有。”
姜希夷拿起酒杯,淺淺飲了一口,好像在認真聽着他的話,又像在思考着些什麼。
陸小鳳繼續道:“其實這樣的人,武林中也曾經出現過,只不過江湖人記性往往都不太好,或者是因為他們不太敢想,也或者是因為那天那個姑娘還沒有出劍,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姜莊主?”
姜希夷提起桌上的那壺酒,穩穩倒進酒杯中后,看向陸小鳳道:“你果然很聰明,要知道聰明的人雖然很多,但是有這麼聰明的人卻很少了。”
陸小鳳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苦笑一下,道:“有時候我到寧願沒有那麼聰明,不過既然我猜對了,也算沒讓你不明不白請我喝了這頓酒,雖然我心中還有問題,但是為了公平,你有問題也可以問我。”
姜希夷道:“我沒有問題,你隨意。”
陸小鳳眨了眨眼,看起來有些疑惑,他好奇道:“難道你就不想問問我,為什麼會在這個天氣下水嗎?”
姜希夷道:“那是你的事情,跟我也沒有什麼關係,更何況,你是江湖人,只要你覺得痛快,在夏天裏起炭盆也可以。”
陸小鳳又露出了一個苦笑,他不僅是一個江湖人,更是一個浪子。他這種人,看似能肆意而為,自由自在,令許多人羨慕,可是誰又知道他們的寂寞和痛苦?
今宵花天酒地,狂歡極樂,卻連自己明日會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
甚至連今宵酒醉在何地都不知道。
楊柳飛舞,曉風殘月,這種意境雖然美,但是又美得那麼凄涼,那麼令人心碎。
浪子無淚,但是浪子也有心。
想到此處,陸小鳳眉間展平,笑了笑,但是他笑得一點都不好看。
有人說,像陸小鳳這樣的人,是在慢性自殺,自尋死路。對此他只能一笑而過,因為他手裏早就有了一杯毒酒。
當然還是最好的毒酒。
不僅是陸小鳳,所有跟他一樣的江湖浪子都是如此。
他還會難過,只是因為他還年輕,雖然陸小鳳在江湖中行走的時間已經不算短了,但是當毒酒里的毒滲入了他血液之中后,他就不會再因此難過,因為那時,他已經不知道究竟什麼是痛了。
姜希夷細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道:“你方才說,還有個問題想要問我?”
陸小鳳垂了下眼眸,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又變成了那個所有人都知道的陸小鳳,他問道:“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更何況你每次下山都是為了別人的劍,所以我想知道,你這次下山是來找誰。”
姜希夷正要回答的時候,他立刻截口道:“不過你可以讓我猜一猜。”
她點了點頭。
陸小鳳道:“當今中原之中,能被稱為劍術通神的,我思來想去,恐怕就是峨眉派掌門獨孤一鶴和武當木道人兩人最為出類拔萃,你是去找他們其中之一的?”
姜希夷搖了搖頭。
陸小鳳雙眼微眯,眼珠一轉,道:“如果不是獨孤一鶴和木道人的話,我只能想到一個人,雖然我從未見過那個人,但是江湖中卻從未缺少過他的傳說。”
姜希夷道:“你說的人是誰?”
陸小鳳道:“南海群劍之首,白雲城主葉孤城。”
姜希夷笑道:“沒錯,就是他。”
在陸小鳳心中為自己的聰明暗暗喝彩,正要提起酒壺倒酒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遠處有一聲慘呼聲。
慘呼聲的意思就是,一個人的呼聲中充滿了凄厲、恐怖、痛苦、絕望之意。
慘呼聲的聲音絕不會好聽。
但是陸小鳳這一次聽到的慘呼聲,卻已經不是凄厲、恐怖、痛苦、絕望和不好聽這種字句所能形容的。
這一道聲音,一瞬即逝,就短短一聲后,再也沒有了。似乎是風響起的嗚咽聲,讓他聽錯了。
但是他知道,他沒有聽錯,因為姜希夷也聽到了。她握着酒杯的手,跟他同時頓了頓。
一個人有可能聽錯,但是兩個人都聽見了,那就幾有可能是真實發生的。
在陸小鳳正要開口的時候,姜希夷忽然輕身從窗口中飄了出去,足尖在院中那棵老梅樹枝上輕輕一點,身形如煙,迅捷如電,眨眼就不見了。
他回頭看向其他桌時發現,那十三個跟着姜希夷的家人,也全部都不見了。
陸小鳳忍不住搖了搖頭,嘆息道:“所以到最後還是我付錢?這酒還真是不容易喝。”
雪在不停的下,一片慘白,顯得冰冷又寂靜。
姜希夷走入雪白的天地中,人彷彿也於天地融為一體。
風輕輕吹過林中的樹枝,上面的積雪忽然簌簌的落了下來。但姜希夷足尖踏在上面的時候,樹枝卻連一點顫動都沒有,她彷彿比風還輕。
姜希夷迎着風,衣袖翻飛,像一片狂風中上下捲動的落葉。
忽然,她嗅到了一絲血腥味。
味道很淡,很新,顯然那人是剛剛受傷,或者剛剛才死的。
姜希夷立刻順着血腥味傳過來的方向奔了過去。
在樹林深處地上有一灘顏色鮮紅的血,鮮血還散發著溫熱,冒着白氣,地上還躺着一個人。
黑色的衣,紅色的血,在這一片白色的世界中,顯得那麼醒目。
殺了他的人還沒有走。
那人是一個少年,手上握着一柄長劍,鮮血從劍身上緩緩流下,從劍尖滴到了雪地上。他抬起劍身,輕輕地吹了吹,血就一連串低落,打在雪地上,溶出一個又一個空洞。
西風吹過樹林,木葉颯颯作響,他正準備將劍收起的時候,一行人從天而降。
為首少女的臉很蒼白,蒼白如雪,蒼白似月。
但是就算那個人再美,也不能令他停下腳步。
——這個人並不特殊,可能唯一令人矚目的地方,就是她很美,其次就是她輕功不錯。她是一個少女,穿的也很樸素,一身白衣,白鞋白襪,頭上簪着一根白玉紅蕊簪,看起來實在是一個普通人。
她好像就是隨隨便便路過這個地方一樣,隨隨便便停了下來。她就像這漫天雪花一樣,平凡又透着一絲隨和。
也許就是因為她太過於平凡,所以他才看見了她,要知道,有時候越平凡的人和事,往往很不容易去不看。
在這個少年馬上就要走掉的時候,姜希夷忽然道:“這人是你殺的?”
她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但是姜希夷並不在意,因為她只是想留住這個凌厲得像一柄鋒芒畢露的劍的少年的腳步。
他停了下來,道:“是。”
姜希夷道:“只有咽喉有傷口,而且很乾凈,你只用了一劍就殺了他,是你太強,還是這個人太弱?”
他說道:“他不夠強。”
姜希夷道:“你叫什麼名字?”
他冷冷道:“西門吹雪。”
姜希夷想到他方才的舉動,不禁問道:“你吹的究竟是血還是雪?”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
姜希夷再問道:“你學劍多久了?”
西門吹雪依舊沒有回答,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
這時天地間氣氛一變,陽光照在大地上反射出來的光,就像劍光,凌厲如劍,也淡如劍光。
就在這一瞬間,天地間瀰漫著一道濃重的劍氣,就像千年不化的寒冰一樣冷,幾乎能扼住人的咽喉,叫人不能呼吸。
劍光淡,雪光淡,但是兩者疊加的時候,究竟有多麼耀眼?
西門吹雪瞳孔一縮,轉身看向姜希夷,一眼瞥見雪地上她走過的地方全無腳印。
此地積雪雖然已經結冰,但冰上又有積雪。她居然能夠踏雪無痕,輕功之高非同一般。
她的輕功哪裏是什麼不錯,分明絕世。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西門吹雪望向她那雙似乎有劍光閃過的雙眼,眼睛一亮,一字一字緩緩道:“你叫什麼名字?”
姜希夷細細打量着西門吹雪,只見他一身雪白一閃,一塵不染,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是一雙眼睛卻如劍鋒一般銳利,又帶着光芒,背後斜背着一柄形式奇古的烏鞘長劍。
她說道:“我是姜希夷。”
等到陸小鳳趕到此處的時候,只見兩人立在風雪中,不過這短短的時間,他們肩上、頭上都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陸小鳳看向雪中的少年,那人是他的朋友。
然而他正要開口招呼一聲時,就聽見西門吹雪對姜希夷說道:“聽說你的劍很好,我想試試,不過我一旦出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姜希夷沒有問,因為她會看,就從那一劍傷口就能知道,西門吹雪的劍法鋒銳犀利,出手無情,從不留餘地。
這樣的人,也絕不會為自己留餘地。
所以他的劍只要一出鞘,若不能傷別人,那麼死的就是自己。
不過,就算如此,姜希夷還是點了點頭,道:“好。”
西門吹雪雙眼越來越亮,他說道:“我本來不願意殺女人,不過你既然練劍,那麼也就不能算是女人了。”
姜希夷道:“如此說來,你也就不能算是男人,持劍行走的都是劍客,無論男劍客還是女劍客都是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