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壹

138.壹

大年初一是多麼多姿多彩的一天。

母親沾滿油膩的雙手,兒童欣喜的笑臉。

新衣、臘梅、鮮果、爆竹、餃子、元寶、壓歲錢。

祝福、喜樂、笑聲。

但偏偏關中聯營鏢局得到的只是一口棺材。

這口棺材,雖然價值不菲,木頭用的都是極好的金絲楠木,有價無市,這棺材看來一般都是做棺材的人,給自己做的最後一口棺材,可是關鍵畢竟是棺材。

任何人都不想在大年初一這一天看到它,無論如何好,沒有總比有好。

關中聯營鏢局氣象恢弘,規模壯大,門前左右兩座石壇中各豎著一根兩丈來搞的旗杆,桿頂飄揚青旗迎風飛舞,颯颯作響,旗子上用黃線綉着張牙舞爪、神態威猛的獅子更顯栩栩如生。

而大門更是足足兩丈四尺高,一丈八尺寬,漆朱漆,飾金環,立石獅。

棺材就是從這扇大門送進去的。

裏面黑色的庭院裏,張燈結綵,掛着紅色的燈籠,燃着紅色的蠟燭,但每個人的臉,看見那口棺材的時候,顯得那麼慘白。

送棺材的是十幾個佩劍白衣人,他們的衣裳看起來那麼乾淨,可是在鏢局內那些男女老幼眼中看來,簡直就是一身喪服,他們每往前走一步,那些人就開始後退。

一步步用碎步,步履蹣跚向後退。

這些人都是棺材裏那個人的兄弟、朋友,也是他的妻子、孩子和父母親。

其中有一個人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臉上的表情幾乎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那是熱血情仇恩怨的往事才能刻畫出來的悲傷複雜的表情。

那人看向為首一個看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雙眼都要幾乎都要瞪了出來,裏面霎時間充滿了紅血絲,一字一字問道:“這裏面的人,是誰?”

那個小姑娘嘆了一口氣,眼神看向他,不帶絲毫憐憫,道:“你明明知道這裏面躺着的人就是段八方,為什麼還要再問?就算你再問,他也不能爬起來了。”

段八方,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鋼筋鐵骨十三太保橫練,外門功夫之強,除去當年鐵傳甲之外,天下無人能及。

他才三十歲,就已經成為了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聲威之隆,一時無兩。

到現在,他也是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可是他卻躺在了棺材裏。

那人雙手抱拳,躬身問道:“在下‘雲里神龍’馬行空,姑娘能送段兄屍身回來,關中聯營鏢局上下感激不盡,敢問姑娘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段兄。”

那白衣少女道:“我不知道,我們路過的時候,就見到他躺在樹林裏,胸口被人捅了好幾個傷口,奄奄一息,他最後求我,叫我幫他去取一副棺材,然後送到這裏來。”

馬行空輕輕閉上了雙眼,道:“江湖中雖然總有巧合之事發生,可我們走鏢的,偏偏從來不信巧合,若姑娘不說兇手名字,我就只能當兇手是姑娘了!”

人在憤怒和傷心的時候,總是很不喜歡講道理,而且也很不喜歡別人跟他講道理,這個時候,他特別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覺和判斷。

馬行空曉得段八方的功力深淺,他見到面前這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不過就是一個小丫頭而已,學武之人或多或少都能以眼看到他人功夫深淺,他無論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小姑娘只是一個普通人,真正高手只怕還是她身後的十三人。

所以他說那話,不過是想恐嚇她,因為馬行空始終覺得,她應當是見到了那人,只是不敢說而已。

那姑娘垂下了雙眼,不再言語,配上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看起來就像是受到了驚嚇,不敢說話。

馬行空也是這樣覺得的,但此刻他實在是沒有心情去細心安慰一個小姑娘,即使她十分貌美,不過這般年歲,就美麗得如同月光和冰雪捏成的一般。現在他只想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段八方。

那姑娘輕輕搖了搖頭,道:“我說了,我不知道。”

馬行空向前走了幾步,厲聲道:“姑娘你這是要我們報仇無門?實在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姑娘道:“冤冤相報何時了,更何況我本來就沒見到那人,更不知道究竟是誰殺了他。”

鏢局內其餘青壯男子,手上都拿着兵刃,看向送棺材來的十三人,蓄勢待發。

馬行空清嘯一聲,伸手往腰上一探,拉出了一條魚鱗紫金滾龍棒,迎風一抖,伸的筆直,不過這一手就能看出他功夫究竟如何。

他手上未盡全力,筆直刺向那姑娘的咽喉。他沒準備登時要了她的命,這一下不過是恐嚇之意,馬行空看準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太短,她身後那些佩劍家人絕對來不及護住她。

小姑娘總是比較好欺負的。

可是,馬行空始終還是太年輕,他忘記了,在江湖上有三種人是絕對不能惹的。

女人、老人和孩子。

其實還有第四種,那就是你從不認識,也絕不了解的人。

馬行空對自己很自行,他這一下出手,絕對不會落空,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收力,在這根滾龍棒離她的咽喉三寸左右的時候,他就會收回來。

他沒料到,當他那根滾龍棒點到了她咽喉處四寸時,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姑娘就消失不見了。

如同一陣風一樣,抓不住,見不着。

她究竟在哪裏?

馬行空沒有多少時間去思考,一息之後,他就見到一縷白煙從空中飄散而下,但下來的絕對不是煙,而是人!

說她身形似一縷白煙,並不是因為她動作緩慢,而是說她身法輕盈,姿態優美,就像空中白煙一樣,舒展自然。

馬行空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看錯了人,在江湖中這種錯誤,就算是一次也太多了,人在江湖之中,時時刻刻都能遇見對手,如果低估了自己面前人,那麼等待自己的下場,可能就是死。

那姑娘準確落在了滾龍棒上,一腳將它踩在地上。

馬行空用力往回抽,卻始終不能將滾龍棒從那姑娘腳下抽出,那姑娘道:“我說了,我不知道,現在段八方已經死了,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兄弟,現在想的不應該是為他報仇,想的應該是如何讓他入土為安,怎麼讓他的家人繼續生活下去,如果你執意要找我動手,我不願奉陪,至少我不願現在奉陪。”

馬行空回頭看了一眼段八方的家人,心中猶豫了,究竟是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

忽然有人在旁邊大喊道:“雖然報仇不是什麼好法子,但是難道就看那殺了段大哥的惡人逍遙嗎?我們不想讓老天替我們報仇,這血仇,我們自己報,如果姑娘不說,可不怪我們不客氣了!”

話音剛落,鏘鏘幾聲輕響,七柄精鋼長劍出了劍鞘,從七個不同的方向,朝着那白衣姑娘刺了過去。

這七個使劍之人的功夫都不低,在江湖中雖然不能名列前茅,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悲憤之中,他們爆發出的潛力更大。這七個人手中的劍,無論哪個人刺中了誰,都能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們沒一個人直接刺向那姑娘。

只聽得叮叮叮共六聲響動,七柄劍忽然接在了一起,搭成了一個巧妙而奇怪的籠子就好像一道鋼製的枷鎖,將那姑娘給困在了中間。

這劍陣叫做七巧鎖心劍,江湖中有許多人被七巧鎖心劍困住過,但至今卻沒有一個人能夠不受一點傷全身而退。

這一點江湖人都知道。

這七柄劍是同一爐煉出來的,無論長短、寬窄、重量、形式、打造的火候、劍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樣,甚至連劍身上的雪紋都那麼相似。

但是握着這七柄劍的手,卻完全不相同。

其中一人低喊一聲:“鎖!”

曉得七巧同心劍的人,當然就會知道,鎖是什麼意思。

七劍交鎖,血脈寸斷。

劍鎖若成,無人可救。

不過那姑娘的血脈沒有斷,身體四肢全部都沒有斷。

因為斷掉的是劍。

斷的是鎖。

七柄劍全部都斷了。

誰也沒有看清楚那姑娘的動作,只見她身子一旋,手上就多出了不少閃亮的劍尖。

那七人一咬牙,斷劍仍可殺人!

劍光再次交錯,不過眨眼間,劍又斷了一截。

劍斷的聲音很好聽,清脆動人,但馬行空和鏢局中其他人的臉霎時間全部都白了。

比那姑娘的臉還白,比漫天的雪花還要白。

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人絕對不是他們能對付的。

那姑娘一揚手,又是叮叮叮幾聲急響,有如暴雨落地一樣急促,七人頓覺手上一震,一陣酸麻滲到了骨頭裏,甚至胸口隱隱作痛,他們朝劍看了看,每人劍上都嵌進了兩截短劍。

那姑娘轉身走出五步后,又回頭對鏢局中所有人道:“好好將他下葬了吧。”

沉默良久,馬行空走上前去,一掌拍開棺材蓋,看了一眼躺在裏面臉上肌肉已經僵硬了的段八方,嘆了一口氣,回身道:“伯父伯母請放心,我們絕不會讓段大哥的家人無所依靠。”

濃霧凄迷,籠在天地間,似乎為大地罩上了一層紗。

寒風瑟瑟冷如刀,人似乎行走在砧板上的魚肉,任由刀刮。

一行人從小酒館中走了出來,走進了漫天風雪中。

風在嗚咽,白雪滿天,眨眼就看不見那行人的身影了。

在這種天氣依然還要上路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鏢局的鏢師,因為他們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生意,就必須要上路。

二就是傻子了。

可他們不是鏢師,更不是傻子。

沒有鏢師走鏢的時候,身上會不帶着貨物,也絕不會有他們這樣的傻子。

他們在找人,他們找的究竟是誰?

沒有人上前去問過他們。

那個小酒館中還在講着半個月前,關中聯營鏢局總鏢頭段八方身亡,一行白衣人送棺,破了七巧鎖心劍的故事。

大家都在猜測,那一行白衣人究竟是誰,那個白衣小姑娘又是誰。

有人說是江南新出的女俠,有人說是峨眉學成的女弟子。

姜希夷將話聽在耳邊,卻沒有聽在耳中。

他們走着走着,走到了一條河邊。

在這樣的潑水成冰的天氣里,河水應該被結冰凍住才對,但是這條河的河水依舊在流動,帶着泠泠聲響,被陽光一照,河面上就像鋪滿了碎銀,不過霧氣卻柔和了陽光,也柔和了河面的波光。

這霧氣不是天地間的濃霧,而是河面上升起的薄霧,這河水是溫的,據說底下有溫泉泉眼,所以河面不會結冰,還起了一層薄霧。

姜希夷勒住了馬,看向河邊,她從繚繞的霧氣中見到河裏有一個人。

寒冬之日,就算河水再溫暖,也絕不會有人願意下這條河去洗澡,因為下水后,你感覺到有多溫暖,從河水裏爬起來后,就會覺得冷得你再也不能從河水中爬起來。

每個人都想要舒服,但是每個人都怕麻煩。

那個從河水中爬起來的人,是一個少年,看起來算年輕,最多不過二十歲,但看到他臉上劃過的難言神色,又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只有二十歲?一個二十歲的人,為什麼會露出那種表情?

不過等你看清楚他的五官后,又會懷疑,他真的已經二十歲了嗎?為什麼一個二十歲的人會長得如此少年?

姜希夷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姜希夷。

不過一瞬間,剛剛他臉上露出的複雜神情全部消失不見,變成了一種熟練的調笑的表情。

一時間,他眼角眉梢的孩子氣全部都藏不住了。

這種男人非常受女人的歡迎,因為他們又有男人的成熟,但是似乎還未脫離少年。

而且他確實長得很漂亮,很英俊。

他笑道:“你看着我,是不是覺得我在這樣的天氣下水,實在是一個傻子?”

姜希夷沒有說話。

他繼續道:“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看在你實在一個美人的份上,我才說的。”

他頓了頓,才道:“其實我不僅不傻,而且很聰明。”

姜希夷道:“我知道。”

他反問道:“你知道?”

姜希夷道:“因為就連傻子在冬天的時候,都不會想到要下水,會做這種事的人,只會是瘋子,但是很多瘋子,往往都是聰明極了的人。”

他聽了她的話后,認真點了點頭,似乎在細細品味她的話,他說道:“你說得對,而且很有道理,不過我也不是瘋子,我應該算是一個偶爾做傻事的聰明人。”

他不等姜希夷接話,繼續道:“一個人活在世上,如果每天都只做聰明事,那人生就變得無趣多了。”

姜希夷道:“你知道許多人最大的痛苦是什麼嗎?”

那人搖了搖頭,道:“是什麼?”

姜希夷打了一下馬,慢慢往前走去,道:“一個人如果太聰明,就會想變成一個瘋子、變成一個傻子,因為他們覺得那樣會快樂一些,但是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們明明想變成瘋子、傻子,卻做不到。”

她聽到了一陣笑聲,第一聲發出時,聲音在她身後,而到了第二聲時,她面前就忽然出現了一個人,還是剛剛那個少年,他站在她馬前,笑道:“那些瘋不了的聰明人,最後往往就變成了浪子,而我剛好就是一個浪子。”

他頓了頓,看向姜希夷,道:“我叫陸小鳳,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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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芒先至[綜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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