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夜風微寒,陳樓悶着頭一口氣走到公交站點,這才抬頭狠狠地喘了兩口氣。
冰涼的空氣順着肺管一路扎的他渾身汗毛驚起,明明前一天還是他而立之年的立夏,一覺醒來,眼前便是天翻地覆,回到了大四那年的深冬。陳樓當時醒來的時候並沒有比關豫冷靜多少,他甚至做了很多低級的測試,胳膊腿的掐了一遍,臉上也擰了一圈。
只是他沒有太深的疑惑。
關豫不知道,那天小鹿過生日的時候,也是他陳樓的生日。
陳樓已經對關豫沒有了什麼期望,自然沒指望有什麼鮮花蛋糕的等着自己。他那天請了半天假,去了三清山的道觀,溜溜達達許了個願。
他許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來年發財,發財之後好和關豫分個乾淨。後來他又隱隱有些後悔,改了口,許願希望關豫能夠忘記初戀,自己能夠改掉壞脾氣,倆人真心實意的好好過下去。
他最後為了表明誠意把身上的財物搜刮乾淨,東南西北的大叩拜,最後都放在了道觀前面畫著八卦的小廣場裏。
只是大約地上到天上的距離太遠,老天爺遲遲沒能聽到——他回去的時候見到了那個寫着別人名字的蛋糕,第二天又得知了關豫和那個陰魂不散的路鶴寧再次聯繫。
陳樓有多恨路鶴寧,就有多恨關豫。他知道他和關豫之間有一些誤會,然而這其中半數都和路鶴寧有關,陳樓曾試圖解釋或接受,最後都無功而返。他原本就不是一個能忍讓吃虧的人,最後折騰的那兩年,關豫不好過,時時恨不得逃離,他又何嘗不是。
只是他說什麼沒有想到竟然會發生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那晚突然天降驚雷,把他和關豫齊齊被送回到了最初認識的那一年。
原本這年裏,關豫把送他回去后,第二天就因為對水仙花過敏去了醫院。而他當時正好在做一份葯代的兼職,倆人在皮膚科的門口二次相遇,關豫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則放棄了堵人的任務陪關豫掛了一個專家號。
再後來關豫對幾盒過敏葯傻傻分不清,陳樓自告奮勇幫他塗藥。倆人相識第三天,關豫過敏癥狀便徹底痊癒。那晚他們約着去吃飯慶祝,關豫自然地聊起了他上次大醉的原因,講了一個相戀三年沒能修成正果的故事。陳樓驚訝於他的交淺言深,卻又覺得他坦率可愛。
陳樓沒有講其實他很早之前就知道關豫,並在內心喜歡他很久。當然關豫也沒有講,那晚他的談性,所圖的不過是一張和路鶴寧相像的臉。
那天他們相談甚歡,小小對飲,酒後微醺之際,稀里糊塗的有了第一次。
如今想來,這一場關係從剛開始就是個笑話。不管是讓人噁心的誤會還是草率的發生關係,都不是一段感情應該開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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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樓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很晚。他們的醫學部和東大的本校離着很遠,陳樓找的大部分兼職工作都在本校附近,於是在學校對面的老式教職工宿舍區里租了一個小房子。
三室一廳的房子被房東十分粗暴地隔成了六個房間,主卧被一分為二,客廳廚房也紛紛被徵用,住進了人。房間之間只有一層隔板隔着,隔音效果極差,收費卻不低,陳樓租的這間是主卧的一半,另一半住了一對小情侶。
陳樓從衣兜里摸索了半天找鑰匙,要開門的時候就見隔壁的小姑娘好奇地探頭看了看。
“哎陳樓,你回來啦!”小姑娘小心地壓了壓自己的齊劉海,小小的眼睛隨即笑成了一條縫:“你是不是沒帶手機哦?我今天聽你屋裏響了一天的鈴聲。你一會兒看看哦是不是有人找你,哦對了,今天大成的姐姐過來看他了哦,還給我帶了橘子!”
小姑娘連珠炮似的突突突說完,一轉身拿了兩個出來,就要往陳樓手上塞。
大成就是小姑娘的男朋友,陳樓連忙推拒,小姑娘卻已經不由分說的把橘子塞他懷裏,眼疾手快的又蹦回屋了。
陳樓心底莫名的軟了一下,有些溫溫的感覺。
他其實已經忘了小姑娘的名字了。之前最深的印象是這女孩看着十分淳樸保守,每天晚上的叫聲卻高亢嘹亮,甚至驚動了對面樓的鄰居大媽大動肝火破口大罵。當年陳樓對這對小鄰居也頗有微詞,剛剛在路上還想着要不要換地方,誰知道一回來就收到了對方的好。
橘子雖不貴重,然而對剛重生回來的陳樓來說,卻莫名的多了一點融入感。
他笑了笑,真誠地對小姑娘感謝道:“謝謝你。”
小姑娘有些臉紅的笑笑,見他開門,忍不住探出頭來說:“大成的姐姐可好呢!不光給我們帶了橘子,還買了蛋糕給我吃,而且他姐姐可漂亮了!穿的也時髦!”
陳樓在她說話間已經把門打開了,見她還很興奮,笑了笑點頭道:“你也很漂亮。”
他原來在藥房經常這麼說周圍的小護士,說慣了沒覺得怎麼樣。小姑娘卻突然一怔,睜大眼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隨即臉色大紅的又跑回去了。
陳樓訝異的挑了挑眉,進了自己的屋子后隨即瞭然——牆面上掛着一面鏡子。而鏡子裏的人也的確有讓人臉紅心跳的資本。
當年他恭維小護士的時候已經三十來歲,雖然長相可以,但是眼袋很重神色憔悴,甚至肚子上也開始微微發福,自然沒有如今的殺傷力大。陳樓拿過鏡子又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這才轉身坐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小床上胡亂卷了一床被子,床頭上還堆了一沓書。陳樓拿了最上面的兩本過來,發現是一本老賀輔導講義和北醫的黃皮書。他愣了一下,再扭頭看其他的,果然,一水兒的考研資料。
陳樓心裏微微一驚,如果不是看到這些書,他差點都忘記自己曾經差點去考研了。
東海大學的醫學部是他報考那年新合併的,東海大學算是一所比較老的985學校,而醫學部的前身卻是個提不上枱面的三流醫學院。陳樓的老家在外省農村,閉目塞聽的地方,遠不了解這其中的種種貓膩,於是他稀里糊塗報了東大醫學部,並且莫名其妙地被調到了藥學院。
陳樓當年上學的時候是衝著當醫生去的,學了兩年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專業離着手術台有八丈遠。他四處打聽諮詢,見學校不給轉專業,便萌生了跨專業報考臨床研究生的想法。
當時絕大部分的學校都不接受這種,最後還是吳嘉嘉的父親透漏了一點信息,告訴他有兩個學校正在政策調整,他可以試試。為此他提前一年開始看書補英語,只是後來他認識了關豫,隨即色迷心竅,生怕因為自己讀研倆人分居兩地感情受挫,於是一狠心一閉眼,扔下了一年多的讀研準備,拿了張畢業證便了事了。
後來政策逐漸嚴格,臨床醫學研究生不再接受跨考,陳樓才意識到當年他放棄的那次機會有多麼難得。只是在本科生在藥房裏工作已然難得,就像小董也是藥學專業畢業,還是帝都一所知名院校的畢業生,幾經輾轉之下,託人才進了台山醫院的藥房。
陳樓當年進藥房的手段有些上不得檯面,裏面的確有牽扯到錢權交易,然而也正因為如此,他在醫院裏不管考了多少證,又是如何的努力,都註定不能再往上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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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三歲的年紀上,甫一遭遇所謂的愛情,金錢與前途便都成了可以隨手可棄用來裝裱金貴愛情的砝碼,等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回頭看,那些自以為是的義無反顧,也就值得兩個字。
腦殘。
陳樓翻了翻書本,又隨手拿起了一本筆記本翻了兩下,發現其中大部分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成了天書。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準備的時間很早,大部分的學生都是來年二三月份開始準備,如今不過是十一月底,如果他拼一把的吧,未嘗沒有機會。
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把正在琢磨事情的陳樓嚇了一跳。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在一旁的電腦桌上看到了被落在宿舍里的手機。
來電人是吳嘉嘉,陳樓剛接通,就聽那邊有些不爽的問道:“陳樓你搞什麼鬼啊!我給你打了一天電話了!”
吳嘉嘉是陳樓大一做家教時的學生,這些年幫了他不少忙,只是後來隨着丈夫定居國外,算起來陳樓至少有四五年沒見了。
老友重逢,陳樓心中微微有些激蕩,笑着說:“我昨天出去的時候忘帶手機了。”
吳嘉嘉哼了一聲,佯怒數落了陳樓兩句后道:“我爸不是說讓你來我家一趟嗎,你什麼時候過來?我跟老爺子好交代。”
吳爸爸是本省腫瘤科的權威老教授,人脈不少,性格卻有些古怪。陳樓大一做家教的時候不知怎麼入了他的眼,後來他聽說陳樓想要跨專業考研,二話不說的替陳樓打聽了不少消息。陳樓對吳爸爸心存感激,卻又難免覺得受之有愧,因此很少去吳嘉嘉家裏。
這次吳爸爸找他的意思他知道,無非是勸他專心準備考研,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兼職放一放。當年的時候陳樓只覺得吳家寬裕,自然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飢,因此去拜訪的時間一拖再拖,一直拖到決定放棄考研。
吳嘉嘉在一邊勸道:“你不要死要面子啊陳樓,你看你找的那些兼職,不是在醫院門口發傳單就是推銷藥品幫忙堵人,將來如果你畢業了正好進這倆醫院,那讓同事和領導怎麼看你啊?”
她說到這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小聲說:“你個死獃子,趁早好好考研是正經的,我爸都幫你打聽好學校和導師了,只要你分數看得過去,他肯定會幫你的。到時候不管你是碩士還是打算弄個博士,多了不說,回到咱這至少能進個二甲。你要是有志氣就好好努力,現在掙那三瓜倆棗的頂什麼用啊?”
陳樓這下是真無話可說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以後,他才意識到這個在他眼裏一直是小公主的嘉嘉,看問題遠比他透徹和長遠。即便以後不依靠吳家走門路,他也想好了這次要繼續往前,走一條和之前不同的路。
吳嘉嘉聽他沒回話,有些着急:“陳樓,你倒是回個話啊?”
“回回回,”陳樓回神,想了想道:“我下個周末去拜訪吳叔叔怎麼樣?”這一周他要儘快熟悉現在的課業和那些考研資料,現在這麼兩眼一抹黑的去,到時候就要出岔子了。
吳嘉嘉說:“沒問題啊!那你那兼職呢?”
陳樓垂眼,一隻手在膝蓋上搓了搓,笑道:“不去了。”按照原來的發展,明天他去醫院,就會碰到關豫。雖然關豫估計不會再過敏,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想要離所有遇見的可能遠一點。
吳嘉嘉這下徹底放心了,隨即又有些詫異,在那邊瞎琢磨了半天後,忍不住問道:“哎,你怎麼忽然就轉過彎來了啊?”她不知道想到什麼,自顧自地嘻嘻嘻的笑了一陣,又忙正色道:“哦對了,還有個好消息哦!獎勵你乖乖聽話。”
“……你說。”陳樓被她沒大沒小的樣子弄的早沒脾氣了,無奈的笑着問。
“我們小區的那個女孩子,你還記得嗎?就是我說長的很漂亮的那個,”吳嘉嘉嘿嘿一笑,“她正好要找個教數學的小老師,今天看見我,問我有沒有推薦的。”
“哦?”
“一小時一百,一周五天,一天兩個小時。就是時間可能不會太長,從現在一直補到過年她哥哥回來。”吳嘉嘉說:“她挺着急的,本來我今天打不通你電話還以為你趕不上了呢,說吧,這個怎麼樣?”
“行,”陳樓痛快地答應,他打算放棄兼職的時候還有些猶豫,他家裏條件不好,那份兼職每個月有一千五的底薪,如果運氣好的話還有點抽成,對他來說很是難得。只是的確佔用太多時間,吳嘉嘉的這個,雖然只能幹兩個月,收入和時間卻都更好。
掛斷電話的時候,陳樓終於有了一點重新活過的喜悅,一是這一世終於不用在和關豫兩看相厭彼此折磨,二是他原以為自己要頂着三十歲有些衰退的記憶重新拾起課本面對畢業和擇業,誰知道峰迴路轉,眼前竟是多了一條再不用空踏荊棘的正道坦途。
陳樓笑笑,卻又忍不住想——想必重生的喜悅程度和原本的幸福度有關。倘若他原來感情甜蜜生活富足,此刻必定滿心鑽研着怎麼回去,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滿腦子都是補丁一樣的遺憾,想了這個怕遺漏了那個。
由此看來,關豫此刻的喜悅程度估計不會次於他,按照他的記憶,現在離着路鶴寧回來的日子,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