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輕度酒精中毒,醒了之後多喝開水,多吃水果。小年輕啊,不能折騰就別瞎折騰,這離着畢業還有小半年呢我這醫務室就開始接待重度醉漢了,昨天還見了一個喝到腦水腫的。你說你們這幫人出去以後還能幹啥?還不是給祖國和人民添堵的?”
稍顯嚴厲的聲音不輕不重,正好讓剛醒的關豫聽了個一清二楚。
眼皮沉甸甸得依舊掀不動,關豫試了兩次,最後只能放棄,轉而皺起鼻子聞了聞。他覺得這應該是醫院的哪個病房,畢竟昨天暈倒在住院部門口,陳樓直接把他抬病房裏也不算多麻煩的事。
只是奇怪的是屋裏的消毒水味並不重,反倒是總有股刺鼻的花香往鼻子裏鑽。
陳樓的聲音忽然在他的耳邊響起,卻帶着一點嘶啞,道:“謝謝你大夫,我都知道了。那盆花能暫時搬出去嗎?這位同學對水仙花粉過敏。”
關豫大四的時候有次喝多進了醫務室,酒醒后卻渾身起小紅疙瘩,劇癢難耐,後來去醫院一查,才知道過敏源是醫務室的那盆水仙花。只是這事過去已經六七年了,陳樓不提,關豫自己都忘了。
他心裏莫名的軟了軟,然而下一秒,卻又突然一怔——水仙花?水仙花不是冬天開的嗎?而且醫院裏怎麼會有這個??
大夫哼了一聲,接話道:“行吧,那我一會兒叫人給抬走。現在的學生啊,真是……”餘下的聲音有些模糊,大約也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關豫皺了皺眉頭,覺得這人說話哪裏都怪,無奈他精神不濟,沒等琢磨出什麼來就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
昏暗中有一個圓滾滾的人影歪着頭靠在床邊,頭一點一點的,顯然已經是困急。關豫看了下那人的輪廓,遲疑地喊了聲:“陳樓?”
陳樓被他一驚,猛地醒了過來,直愣愣的坐了身體。
關豫這才看清了那圓滾滾的輪廓是件灰色羽絨服堆出來的。
陳樓此時窩在羽絨服里,睜着一雙略顯迷濛的眼睛看着自己。只是他明顯瘦了很多,半張臉隱在黑暗裏,另半張的薄唇挺鼻,被沉暮的光線勾勒的線條利索優美,遠看過去像是一副韻味十足的漫畫。
關豫問:“這是在哪裏?”
陳樓的眼睛漸漸清明,神情卻也漸漸冷了下來,他盯着關豫,不答反問道:“你叫我什麼?”
“陳樓啊,怎麼……”關豫再次環視房內,視線雖不強,卻也能看清白底的牆面上掛着的東大學生守則和一張洗手流程示意圖。牆線往下被統統刷了綠色,貼着牆根的地方有一個半舊的電熱片,離他遠遠的,也不知道好不好用。
關豫再傻,也看出這是里哪兒了——他們母校,東海大學的醫務室。
關豫難以置信地再去看陳樓,這次才看清後者並不是瘦了,而是完全回到了當年的大學模樣,皮膚白皙緊緻,下巴略尖,眼底也沒有長久作息不規律形成的眼袋和黑眼圈,看起來甚至有些青澀的模樣。
只是陳樓的表情並不青澀,他先是耐心地看着關豫四處打量繼而發愣,後來見關豫臉上有了一點震驚的神色之後,這才似笑非笑地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關豫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個大膽而新奇的猜測,只是這一切如置夢中,終究讓他有些難以置信。他有些警惕地保持了沉默,微微眯着眼,不動聲色的打量着陳樓。
陳樓卻沒了耐性,嘖了一下,指着牆角的電暖氣片說:“你還記得它嗎?大四上學期,你的發小岑正擺桌請客,正式公佈和吳嘉嘉的戀情。你在酒桌上喝的一塌糊塗,被一位同學送到了醫務室。”
關豫心裏一驚,忍不住瞥了那片電暖氣片一眼。
陳樓頓了頓,眼梢漸漸地多了一層冷意道:“你不過是輕微酒精中毒加上長久的休息不好,那位同學卻大題小做,非要校醫給你檢查。再後來你在醫務室睡了個飽,醒來后說屋裏冷,那位同學心急之下去搬牆角的電暖氣片,卻不妨那暖氣片本就是開着的。他情急之下被燙了個燎泡。”
“於是你們又反過來,你送他回去,在回去的路上,那位同學告訴你……”陳樓這次停頓了一下,又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你,你好,我姓陳,叫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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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清秀的男生明明是個大大咧咧的樣子,那晚卻莫名地有些羞澀,還有些緊張。
他站在光禿禿的樹底下,認認真真地自我介紹道:“你,你好,我姓陳,叫陳樓。”
關豫雙手抄在口袋裏,笑了笑道:“陳樓?謝謝你今天照顧我。你的手沒關係吧?”
“沒事,沒關係,”陳樓甩了甩手,他的手指勻稱修長,隨意的角度看去,都像是手模在擺造型。關豫記得他剛剛抓過來看的時候,在那雙手的指肚上摸到了微微的老繭,忍不住問:“你學貝斯嗎?”
陳樓很認真的聽他講話,聞言有些奇怪,道:“沒有啊!”
——
“你問我有沒有學貝斯,我始終覺得奇怪,即便是因為手上有老繭,那第一反應也是問結他的多,怎麼到了你這就成了貝斯?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當時你就覺得我像路鶴寧。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彈琴他就唱歌,你談結他他就貝斯伴奏。你們分手后你生不如死,那天見到我怎麼可能不多想,”陳樓自嘲的笑笑:“關豫,我一直很想問你,你當初屢屢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時,內心一定很失望吧。既然如此,你何必又要自欺欺人跟我一過就是七年?我那麼折騰你都不煩嗎?”
暮色四合,陳樓整個人都隱沒在了黑暗裏。
關豫的內心隨着他的波瀾不驚的語氣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這會兒被逼問,突然就有些緊張。他下意識的往病床的右手邊一摸,果然有個方形的開關。
“別開燈,”陳樓突然說:“回答我。”
關豫的手指堪堪地扣在開關上面。陳樓的聲音里有一絲煩躁,還有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關豫把這些一絲不漏的收到了耳底,腦子裏自然地浮現出了這些年他們在一起的樣子。
他們一起七年,前兩年最為風平浪靜,而在他的記憶里也最為單薄。中間有兩年時間倆人算得上琴瑟和鳴,只是當時都各自有工作要忙,最和諧之處不過是飯桌與床笫之間,上下兩口飽個食慾,所佔比例也寥寥無幾。
平心而論,這七年裏,他們在一起最深的印象的確是日復一日的爭執和吵鬧。關豫自詡是個居家好男人,他把財政大權交給陳樓,凡是小事皆由陳樓隨性而為,大事也奉行有商有量倆方協商。實際上除了在路鶴寧的事情上他理虧之外,其餘的地方他始終認為自己無可挑剔。然而他們的爭吵卻很頻繁,緣由也多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他把臟衣服誤放進衣櫃裏了,又比如他們上床的時候他沒有接吻。
陳樓的聲音微微拔高,這次愈發的不耐煩,沉聲道:“關豫,回答我。”
“煩,”關豫的聲音很平靜,那些潮水般奔涌的記憶和壓抑感讓他沒有一絲遲疑的補充道:“很煩,很厭惡,很難以忍受。我不知道怎麼做你才能安生過日子,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揪着當年的一點舊事不放。如果不是我沒有足夠的資本支撐自己凈身出戶遠走高飛,我也很難保證,我和你到底能不能湊合這些年。”
他們之間出現問題的時候已經有些麻煩。
房子是倆人一塊買的,車子也是一起換的,都還帶着貸款。信用卡里的欠賬一大堆,倆人每個月的收入雖然不少,但是花出去的更多。關豫當年出櫃后被關家掃地出門,基本是身上沒存款,背後沒靠山,而陳樓雖然沒出櫃,情況卻也不見得能好多少。
他們倆的日子頗有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感覺,畢竟這樣的條件下,誰都不可能高風亮節的表示錢我不要,你拿着快滾就行。他們都世俗,都計較,計較來計較去,拆夥就成了一樁收益遠低於風險的破買賣。
關豫說話直接且無情,但是的確是最赤|裸的現實。
陳樓終於長長的鬆了口氣。
關豫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再次去按開關,就聽身後有板凳挪動的聲音。下一秒,陳樓的聲音平靜地響起。
他道:“幸虧今天我離那個暖氣片遠遠的。”
啪的一聲,開關被按開,室內大亮。陳樓雙手抄在褲兜里,站在門口挑眉看他。關豫的床尾上有一件系服,上面寫着“法語系03班-關豫”。
眼前的一切,和七年前他們初遇的那個場景漸漸融合,幾乎一模一樣。
關豫心中起起伏伏的猜想終於落地——倘若這不是夢,那便是他們重生回過去了。
陳樓的臉上露出一個久違的輕鬆笑意,他望着關豫說:“祝你大學生活愉快。”
隨後,他又指了指牆角處的電暖氣片,挑眉道:“如果冷的話自己去搬,哦對了,昨天你在岑正和吳嘉嘉的酒席上喝醉了,我送你來醫務室是受了你的朋友所託,你不必感謝我,也不用問我的名字。即使你知道也請保持一個陌生人應有的分寸。”
他打開門,邁步的時候又是一頓,回過頭認真補充道:“關同學,明天以後,我們最好各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