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一百零六章
當初虞思萌將鈴鐺送給荊淼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用上的一天。
因為他這個人愛靜,又孤僻的很,沒跟任何人結過仇怨,自然也不需要這鈴鐺護身。但是有些時候,有些人,是全然不講道理的,即便你什麼都沒有做。
這也是荊淼第一次見到君侯,但一眼就認出來了。君侯渾身魔氣,生得既妖異又姣好,有一種近乎冰雪般的冷厲與凌冽。他穿着一件斗篷,身旁還跟着個滿面天真的女孩子,腳上帶着鐲環,笑起來有一種無憂無慮的稚嫩。
“是你……”君侯的表情露出一股奇特的愉悅與微妙,他突然停了下來,仔仔細細的打量着荊淼,那眼神有些像一隻野獸。他手上還沾着血,肩上有一個盒子,荊淼靜靜站着凝視着眼前這個魔,手貼在腰間輕輕撫摸了兩下。
“你認識我?”荊淼淡淡道,目光卻轉到了那個女孩子身上,“她就是秦師姐的孩子?”
君侯半眯着眼睛,似有若無的微微笑道:“是啊,她就是。”他慢慢走上前來一步,“就是你,叫那個瘋子追殺了我百年……”他看起來不是很生氣,相反的是,似乎還很高興。
追殺了你百年?
荊淼對這個罪名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與君侯之間可謂有深仇大恨,所以再多加一筆,本來也沒有什麼。荊淼不喜歡打架,卻不代表他不會打架,但是君侯的修為深不可測,他卻也心知肚明的很,自己絕沒有可能贏過君侯。
“我打不過你。”荊淼微微搖頭道,他的手已經從腰間的鞭子上放下來了,君侯只當他是放棄了抵抗,神色不由得輕蔑了起來。
“你要求饒嗎?”他問道,神情顯而易見的失望。
荊淼伸手從頭上將妙筆真人送他的黑玉簪拔下,輕輕一甩手,黑墨自簪尖噴濺而出,轉瞬間便化為濃濃黑霧,瞬息瀰漫開來。這一會兒,誰也看不清誰了,君侯在濃霧裏冷笑道:“只有這點招數嗎?那你怕是就要死了。”
他話音剛落,突然聽見三聲再清脆不過的鈴聲,聲音戛然而止。
“是嗎?”荊淼古井無波的聲音又再度響起,“我倒是不這麼認為。”
鈴聲清脆,懸在半空之中,此時三個鈴鐺都沒有封堵住,正響個沒完沒了,聲波好似化作有形的勁氣,一圈圈以鈴鐺為中心而擴散開來。
風無聲無息的吹起荊淼的頭髮,烏濃的長發瞬間化作雪白,兩隻狐耳也自頭頂生出。黑霧緩緩消散而去,荊淼仔細一瞧,君侯勉強還有幾分清醒,但那女孩子卻已經完全陷入了昏迷。
鈴聲愈發急促,荊淼卻沒有多麼高興,他早先在無人時用過這鈴鐺,但是萬萬沒想到三枚鈴鐺齊響的時候,所需要的靈力會這麼多。丹田之中的靈力已經盡數消耗一空,如今他還撐得住,不過是因為那不知何時滋生的妖力在勉強支援。
這會兒簡直是騎虎難下,停下鈴聲,君侯絕沒有任何可能放過他,不停,他自己也快撐不住了。
難得聽思萌出門拜訪一下朋友,沒想到就這麼不走運……
鈴音逐漸變得刺耳起來,荊淼唇邊也慢慢溢出猩紅,突得一聲鳳鳴,還不等荊淼防禦,就感到背上一痛,氣息阻絕,鈴鐺瞬間掉落了下來。他整個人也被背後猛然衝來的力道激得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荊淼伸手去捂住嘴巴,抽出腰上長藤一甩,那藤條天生自然,狠狠一抽,又是一陣鳳凰長鳴,他轉頭去瞧,卻見是一隻火鳳凰萎靡不振的倒在地上,方才偷襲自己的,自然也是它了。
靈獸與人不同,尤其是未開靈智的,這鈴鐺縱然有所影響,卻也不如對人的大。
荊淼獃獃看了那鳳凰一會兒,又是一大口血噴出來,他本來靈力就被抽空,剛剛叫鳳凰噴上口火彈,五臟六腑都受了傷,傷處燒灼,簡直痛不欲生。
好在君侯已經受不住鈴音倒下了。荊淼勉強支起身體,將那鈴鐺收入懷中,鞭子卻是顧不上管了,跌跌撞撞走出去十來米,倒在一棵巨木上,慢慢坐倒下來,眼前一陣陣發黑。
人果真是不能說死說活的,荊淼喘着氣,現世報來得也太快了些。
他這會兒傷重,又耗幹了所有靈力,只覺得十分疲憊,雖告誡自己絕不能睡着,但眼皮子卻還是不停的往下沉,本已是氣息奄奄了,這時強撐了會兒,頭一垂,便暈死了過去。
…………
荊淼醒過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因為他既不覺得痛,也沒有看到光,可是很快,他就發覺大概是與之前一樣,睡得太久了,有人將一層布罩在了自己的眼睛上。還有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又溫暖,又柔軟,滑膩的像是柔荑,她握着荊淼的手,好似握住了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荊淼心想:我大概是遇上了好心人,幫了我一把,只是不知道君侯死了沒有。
其實這個時候,荊淼還處於一種生死邊緣的感覺,他既不覺得自己還活着,也沒感覺自己死了,只是空茫茫的有些不知所措。
“你醒了?!”那女子見他有了反應,忽然極歡喜的叫起來,她把荊淼扶了起來,又喂他喝了一口香甜的蜂蜜水。待荊淼喝完了,她又仔仔細細的為荊淼擦了擦嘴角,拿軟枕墊在他身後,讓他好好靠着,軟聲柔語道,“你覺得好不好,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我一切都好。”荊淼雖然覺得這女子對自己細心的有些過分,但旁人的好意,心存懷疑就太過傷人了,便點了點頭,“謝謝你出手相救。”
女子好似有些失落,輕輕道:“沒什麼,你不必與我客氣的。”
荊淼聽得怪異,他微微支起身體來,覺得身上好似哪裏都不痛,竟彷彿完全沒有受過傷一般,不由驚奇道:“我的傷……全都好了。”他睡得骨頭都鬆了,猛然一起身,就覺得頭好似都有些發暈,他急忙去解眼布,慢慢張開眼來,卻見面前坐着的是個極美艷的婦人,正痴痴的望着自己。
還有些眼熟。
“你是……”荊淼晃了晃頭,他絕對見過這個女人,但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你……”
“我……”美婦人似是有些驚慌,急忙站起身來,“我去給你端葯,你躺着好好休息。”還不等荊淼說話,她就像風一般的飄出門外去了,荊淼用掌心敲了敲頭,只覺得一片混亂,茫然的很。
他的傷已經全都好了,荊淼穿上靴子,這才發覺自己被換了身衣裳,心中古怪不由更為濃重。他站起身來,打開門四下轉了一轉,好似是處極幽靜的所在,只是看不出是在什麼地方。
荊淼走動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君侯現世的事情應當趕緊回宗里說一聲,便高聲道:“姑……”他想了想那女子的樣貌,始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見過,卻又異常熟悉,嘴唇闔動了一會兒,總覺得叫姑娘好似不大對,便換了個詞,“恩人,我現下有要事,多謝你救命之恩,我是天鑒宗弟子,叫做荊淼,你若有什麼難處,只管來天鑒宗尋我。”
“恩……人?”
一個不大高興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這聲音相隔百年,卻仍叫荊淼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站在原地不敢轉過身去。
“你連見我一面都不願意?”謝道恨恨道,“天鑒宗……永遠都是天鑒宗,我當真去尋你,你又肯見我嗎!”
荊淼恍若還在夢中一般。
“都一百年了。”謝道低低道,“你還是生我的氣?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難道就連轉頭來看我一眼,你都不肯嗎?”
荊淼這才驚醒,他又想起那封戰書來,聽謝道此刻的話,忍不住心裏一酸,道:“是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他這才明白,剛剛那美婦人為什麼模樣古怪的很,原來是因為謝道。
“感激?”謝道冷冷笑道,“你很感激我……我不要你感激我。”
荊淼生怕自己一轉過頭去,就再潰不成軍了,便只是站着,淡淡說道:“你不要再到這裏來了,我也絕不會去望川界的,如果你心裏真的不痛快,殺了我也可以,雖然是秦師姐救我一命,但你撫養我長大,對我恩同再造,還有這次的事……”
“你……”謝道如墜冰窟,在望川界裏,他日日夜夜,總想着荊淼是為自己好,嘴巴說得再怎麼狠,也是自己先犯了錯,才叫他沒辦法的。但現在看起來,好像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誰會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一心想要求死呢。
“你走吧。”謝道冷冷道,心中生出些委屈來,虧他轉換傷勢的時候,還特意留下了火鳳凰的灼傷,想討荊淼心疼一會兒。可看如今的模樣,別說心疼了,他怕是看都不想看到自己一眼。
荊淼終還是剋制不住,轉頭看了謝道一眼,只瞧見他只披了一件外衣,身上綁了層層葯布。
“你受傷了……”荊淼抿了抿唇,卻想不出什麼人才會傷到謝道,他明知道自己不該心軟的,可瞧着謝道的模樣,卻仍是覺得心疼,“我……我走了。”他想起風靜聆說的話,心裏有些難過。
謝道聽他前半句,本還喜笑顏開,還以為他回心轉意了,但一聽後半句,又立刻冷下臉來。他仔細想了想,見荊淼就要轉身離開了,當機立斷,就地一軟,整個人故作暈厥,就要撲在地上之時,荊淼果真上前來將他接住。
“阿道!”荊淼驚慌失措的抱着謝道,伸手去撫摸他的臉,只覺得一片冰冷,心下發慌,“你怎麼樣了?”荊淼將謝道摟在懷裏,慢慢伸手到他背上去,傷口開裂了,鮮血滲透過紗布沾在荊淼的手心裏,是一大塊灼傷。
灼傷,背上……自己醒來時的全然無事……
荊淼忽然極緩慢的低下頭去看了看謝道的手臂,那裏箍着一個龍環,與他腕上的鳳鐲正是一對。這對鐲子,他也曾在望星閣里看到過些資料,心中自然十分清楚它有什麼作用,尤其是謝道是在什麼時候將這鐲子給他的。
當年的心疾已經消了,荊淼怎麼也沒有想到,謝道竟會做出這麼蠢的事情來。
這天底下,能傷他的人本來就不多,除了自己……
荊淼將謝道極輕的摟在懷裏,他將頭與謝道貼着,忍不住想自己若是沒有轉過頭來,剛剛就這麼走了……他再想不下去了,只是將謝道抱起,折返到自己剛剛休息的房間去。
謝道身上有傷,趴着未免不大舒服,荊淼就叫他靠在自己身上,免得碰到傷口了。
“你為什麼要叫人送那封信?”荊淼雖知他未必聽得見,卻仍是忍不住輕輕道,他其實本不想相信的,松武生氣不奇怪,但是能叫風靜聆都覺得是羞辱的信,他不得不相信,“既然信都已經寄出來了,你又為什麼要待我這麼好。難道只是置氣么?”
他話音剛落,門口突然傳來杯盞破碎的聲音,荊淼抬頭望去,只見之前見過的那美婦人站在門口,臉色蒼白。
荊淼此刻也終於想起來這個美婦人是誰了,是常丹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