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知子如母
慕容皝不用抬頭,聽聲音便曉得是誰。冷冷一瞥眼,果然是王妃高氏高落梅。
“軍國大事,你一個婦道人家,怎敢多嘴多舌?休要再問了!”
慕容皝默然片刻,冒出這樣生硬的一句。高落梅沒有像往日的恭順嫻柔,卻反而裊裊近身,在慕容皝旁邊挨着坐了下來。
“大王說的是。軍國大事,妾本來不應該多嘴。但事關重大,妾憂心大王,不得不冒着被責罰的險,還是要說兩句心裏話。皇帝待大王素來不薄,逢着節日,還專門送來高規格的賞物。大王看那涼州張氏待遇,咱們與他一般,不好嗎?”
不知怎的,今日看見高氏,慕容皝竟有些莫名的煩躁,當即想發作,好歹忍住了,沉下臉道:“賞物多,我就得感恩戴德是吧。哼,你乾脆就說,我慕容家,是一輩子給別人當奴僕的命,好不好?”
高落梅愣了愣,感覺無意中可能刺到了慕容皝的自尊心。她站起身來,繞到慕容皝身後,給他輕輕捏起緊繃的肩頭,一面苦口婆心道:“大王是當世的豪傑,有雄心壯志,妾慶幸能跟隨大王這樣的英雄。但是天命有歸,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皇帝福澤深厚,凡人難比,而大王非要拋棄現有的超常待遇,執意要主動去和皇帝作對,萬一將來有些差池,豈不後悔?再說,咱們能打得過……”
高落梅還在說著,慕容皝呼地一下站起,將她還僵在肩頭的手臂,一把粗暴的搡開,接着劈面便是一個耳光,怒斥道:“什麼烏鴉嘴!你是說我沒有天命,說我是福薄之人?狗膽!瞧瞧你自己,姿色、身段都只是平常模樣,當初我是看在他皇帝的面上,才使你做了王妃,不要真把自己當回事!還有,不過是個義兄而已,為什麼老是心向著高岳?勸孤不要與他作對,你怎麼不勸他把皇位讓與我?養不熟的東西,孤的事輪着你來管?滾出去!孤從此不想再看到你!”
高落梅的臉,霎時便腫起個清晰的五指印,兩汪委屈的淚水,打着轉堪堪要落下。夫君的惡語相向和粗暴行為,猶如把尖刀相似,深深刺傷了作為一個妻子的心,她感覺僅有的些許可憐的尊嚴,已經被當面踐踏的面目全非。
高落梅的性格安靜內斂,不似有些妃嬪夠妖艷放得開,懂得獻媚,再加上不可忽視的外部的政治因素,近幾年來,慕容皝對她愈發冷淡。有些人曉得她早已失寵,平常里不大尊重她,還有王妃不王妃的,這些其實她都無所謂。雖然她曉得慕容皝並沒有真愛自己,但她卻抱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念頭,抱着夫比天大從一而終的心思,只希望慕容皝能夠平安康健就好。
但自從曉得慕容皝耐不住勃勃野望想要設法與秦爭衡,高落梅真的急了。一面是夫君,一面是兄皇,她不希望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兩個男人,最終刀兵相向打到你死我活。再說,她心裏清楚兄皇是有着什麼樣強大能力的人,她不相信夫君能夠取勝。而一旦主動挑釁卻最終失敗,慕容皝是什麼後果,不用多想她都知道。
“大王,你知道皇帝對我有恩,做人不能忘本啊!妾跟了你,早就是慕容家的人,你為什麼懷疑妾?那苻洪自己沒有本事,卻猥瑣卑鄙,想攛掇大王替他出頭,要拉咱們下水!妾說這些話,是真心實意想你好,不想你走錯了路子。妾是一心一意對你的啊!”
高落梅強忍住淚水,弓着身子拉住慕容皝,微啞着嗓子顫聲道,還希望能勸得面前人回心轉意。但慕容皝此刻已是滿心厭惡,哪裏還肯聽她絮叨,嚷嚷着過幾日便將她廢黜掉,邊搶起個杯盞咔擦一聲摜在地上,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出。
失魂落魄回到自己房內,高落梅再也抑制不住悲傷的心,一下癱坐在榻邊,捂着臉失聲痛哭起來。她萬里迢迢嫁到這完全陌生的遼東,只覺得夫君慕容皝是她唯一的倚靠。如今,眼看着參天大樹就要倒塌,能遮蔽呵護的臂膀即將無情撤去,不知未來該當如何是好,此刻,她覺得自己的心,比外面的冰天雪地還要來得寒冷。
暗自傷心哭了一陣,高落梅想要些熱水,來擦擦紅腫的臉。她喚了兩聲,便有婢女端了熱水進來。婢女望了望高落梅低垂着的面孔,想說什麼,輕嘆一口還是出去了。
剛擦了臉,正無力的坐着獃想,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闖了進來:“母親!”
高落梅搶步上前,一把摟住他,無數的委屈和傷心,再次化作了淚雨紛紛,哽咽道:“玄恭,我的孩兒!要不是還有你,娘也不想活了……”
“父王又,又責打你了?”
少年慕容恪很是緊張,看着高落梅默默點頭繼而無聲啜泣,他的眼眶也泛紅了,一瞬間似乎很無力。他輕輕地拍着高落梅的背,安慰着母親。不過片刻,慕容恪倔強地抬起頭:“父王不聽良言,素來剛愎暴躁的很。你不要怕,孩兒以後保護母親!”他的面貌普普通通,只有一雙眼睛,格外閃着光亮。
母子倆將慕容皝意欲叛秦等近來各種事情說了一通,高落梅感覺壓抑欲死的心裏,要好過了不少。她拉着慕容恪坐近前,摸着他的頭道:“娘像你這般大時,匈奴人作亂,爹娘都被殺了,娘只好流浪討飯,在那亂世中幾乎要死掉。後來是當今皇帝和主母,看到我一個小女娃子可憐,收留了我,時常多加照顧抬舉,才有娘的今天。皇帝的恩德,娘沒法子報答,你要記在心裏,將來替娘報答!”
“母親,皇帝是怎麼樣的人呢?是不是成天板著臉,像父王那樣很不好相處的人?”
高落梅輕輕破涕為笑起來:“那可不是。皇帝反倒是個相貌堂堂的偉丈夫,性格也比你父王要好得多了。要說他這個人,娘也不知道該怎麼講,我覺得他不是凡人,就像是天神轉世,來人間救苦救難的。他的本事大到沒邊,什麼樣的艱難險阻,好像最後都能克服過去。平素里,其實他對每個人都很和氣,從不輕易發火,可所有人都從內心裏崇拜他、敬畏他。秦軍的統帥韓雍,多大的名頭,可是每每見着皇帝,那也都是畢恭畢敬的。”
“啊!韓雍,孩兒知道!可有名了,據說是百戰百勝的天下第一等的名將!”慕容恪對母親這樣如此推崇皇帝,很是嘖嘖稱奇,心中不知不覺對皇帝也充滿了敬仰。後來聽到韓雍名字,眼睛登時亮了,情不自禁也笑了起來。
“你想學他是不是?想以後和他一樣厲害,是不是?”
高落梅意味深長地看了慕容恪一眼,面上好容易展露開來的笑容,開始慢慢沉斂下去。她伸手摸了摸愛子的腦袋,低聲細語道:“娘知道你是個不同凡響的好孩子。你的兄弟們每每打雪仗抓野兔的時候,你總喜歡待在屋裏看那些個兵法韜略。你是有抱負有志向的,不願意做那錦衣玉食貪圖享樂的紈絝子弟,好孩子!”
被母親這樣當面誇獎,慕容恪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撓撓頭,正要說些什麼,高落梅就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猛地拉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道:“孩兒,你去洛陽吧。”
彷彿被火灼了一般,慕容恪本能地抽開了手,幾乎跳了起來:“母親!為,為何突然這樣說?”
高落梅復又將他的手拉過來,在掌心中輕撫:“遼東偏僻寒荒,容不下你。容得下你的,是廣闊的天下!在這裏,因為娘不被你父王寵愛,連累你也一直不受重視,現在娘得罪了他,你的處境也會更加艱難,日後他會愈發厭惡甚至迫害你,遼東怕是待不下去。娘蹉跎此生就罷了,但娘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你這個好苗子,就這麼被生生給毀了!”
“孩兒,你去洛陽吧!只要你肯努力,那裏就有你想要的生活,有你憧憬的未來!”
母親的聲音不大,卻好似春雷般一聲聲炸響在耳邊。她的話語,真正是說到了他的心裏,說動了他內心深處長久以來的渴求。男兒漢,自強不息,當躍馬揚鞭揮斥方遒,做出一番功業來,才算不虛度此生。知子莫如母,他從來不輕易提及的那些理想,卻被母親如竹筒倒豆般一一點了出來。
慕容恪鼻翼翕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從小便不受慕容家的重視,父王慕容皝平日裏懶得多看他,有時候兩三個月都想不起要見他一回。而教他讀書寫字習練軍事的伯父慕容翰,是除了母親外,唯一真心看重他、愛護他的親人,卻在去年裏被慣於猜忌的父王找借口賜死了。伯父墳前,族人皆避嫌不來,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身影,跪着哭到不能自己,事後還被慕容皝當眾責打了一場。
而當很多兄弟相約去戲耍時,他卻大多婉拒,更喜歡獨自研究兵法古籍,久而久之,便又算是個不合群的人。大家嘲笑他捉弄他,他也往往一笑作罷,只是心中的火焰卻從來沒有因此熄滅過。他如同野草一般,自生自長,顧影自憐,但卻無比堅韌頑強,奮發向上。
母子二人正相顧唏噓,卻不防閃進來一人突然道:“我來設法護送長公主和公子你二人去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