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梁雨喬不愧擁有多年學生會工作經驗,這手破冰遊戲分外熟練,拖着兩個心不在焉的玩家都能玩得風生水起。
“我先來。”她舉起右手,笑着說:“我從來沒有通過宵。”
底下三個人齊刷刷喝酒,周俊哀嚎:“你說點有難度的行不。就你這程度,哥要給你喝死了。”他灌下一杯,舉起右手,斟酌着說,“我從來沒有出過名。”
梁雨喬第一個抗議:“形容要精準一點兒,什麼程度叫出名哪?”
陰影里的明笙淡淡然喝下一杯。
到她了,她舉起右手,滿不在乎地說:“我從來沒有上過大學。”
剩下三位高材生面面相覷,認命般齊灌一杯。
只有梁雨喬,剛舉起酒杯開始喝,周俊就攔住她,說:“這個規則得變通一下。你們女孩子哪能一杯一喝啊,喝一口得了,就是圖個彩頭,別那麼當真。”
梁雨喬甜蜜地望着周俊,很矜持地抿了一口。
結果江淮易說完話,明笙還是一杯一喝,直接見底。
他說的是——“我從來沒有談過兩個月以上的戀愛。”
連梁雨喬都喝了,驚嘆道:“看不出來啊學長,他們都說你……很那個的。”
周俊哈哈大笑:“說他什麼呀?嗯?”
他故意刺江淮易:“他這個人,別看他那麼受歡迎,其實老被女人甩。”周俊五指轉着一個酒杯,爆出一個料,“甩他的女人能從這裏排到天·安門廣場。”
江淮易涼涼看着他,那眼神里沒幾分警告,倒顯得很鬱悶。
明笙這一杯喝得很痛快,冰鎮的液體灌進胃裏,唇邊若有若無地含笑。
江淮易留意到她喝,眼神里不知是什麼意味。
接下來,不論別人說什麼,明笙都喝。一開始梁雨喬還調侃她經歷豐富,後來發現有些事她明明不可能做過,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喝一杯再說。
這個遊戲倘若有人用這種法子破壞規則,那就樂趣全無了。
梁雨喬決心來個猛的,舉起右手,古靈精怪地賣了一會兒關子,說:“我從來沒有和異性上過床。”
“行啊你,小喬,這是考驗哥來了。”周俊轉了一會兒杯子,經歷了不與外人道的內心鬥爭,最後一仰脖子,喝就喝唄,還怕她了。
本來就是遊戲,還是她自己提出來的,梁雨喬不好發作,只嗔怪地看了眼周俊。
剩下兩人都沒動靜。
明笙默然許久,呵了一聲,把桌上最後一杯給喝了。
氣氛瞬間結冰。
遊戲到這會兒也差不多結束了。周俊和梁雨喬留下來料理家庭內部矛盾,江淮易帶着明笙去地下車庫。兩人坐在車上,相顧無言。
明笙說:“找個代駕吧。”
江淮易操作着手機,說:“正在找。”
一陣沉默。
江淮易低着頭,不經意般一問:“最後那一局,是真的么。”
“什麼?”
“裝什麼裝。”他抬頭,說:“是真的吧?”
明笙喝酒不上臉,眼神裝着迷濛夜色,臉色卻像冰雪天:“你覺得是假的?”
他半勾嘴角:“我看是真的。”
明笙笑,打謎語一般,說:“那就是真的吧。”
江淮易把手機往儀錶盤上一甩,說:“沒人接單。乾脆打輛車吧。”
“也好。”明笙拿着包下去,說,“我自己打車回去。”
“你一個人可以?”
她點點頭。
江淮易人雖然不着調,但是在這方面有着本能,下車追上去說:“送你到路口。”
凌晨一點,燈火闌珊。
江淮易雙手插兜,深藍色皮褲在夜色里泛着啞光,上身一件寬鬆的白色短袖,精心設計過的板式垂墜感頗好。
今天倒是難得走起了簡約風——如果忽視他的飛機頭的話。
明笙走在飛機頭少年旁邊,覺得自己像他姑姑輩的,暗笑一聲。
不僅如此,飛機頭少年還不愛好好走路,踩着馬路牙子,像個小朋友一樣左搖右晃,說:“你笑什麼。”
明笙語調平平:“笑你是小朋友。”
江淮易突然頓住,臉色陰鷙。
他冷然踩下地,單手繞到她背後,輕輕一提,明笙毫無防備地掉了個方向。
她踩在路牙上,還是比他略矮兩公分。江淮易得意地一低頭,鼻尖抵着她鼻尖,曖昧地笑了聲:“現在呢?”
幼稚。
夜風從兩人之間一絲絲穿過。
據說人體除耳膜以外的地方也有聽覺。明笙覺得現下這笑聲是從她臉上傳進身體的,震得腦子嗡嗡響,呼吸生理性地變得急促。
直到此時此刻,才泄漏她一縷屬於少女的慌亂。
江淮易很滿足地竊笑:“我看你也沒很大。”
明笙必須令自己的表情顯得足夠冷漠,才能不落下風。
她的視線在局促的空間裏慢慢下移,從他挺拔的鼻樑到薄唇再到一截若隱若現的鎖骨……最終別開臉,低笑一聲。
江淮易忽而又嗤笑,挺不明白的,“你說,女孩子裝老,有什麼好處。”
明笙良久沒回話,教養讓她不習慣朝着人的臉說話,被迫昂起頭,聲音在夜風裏又輕盈又悠長:“所以說,不是女孩子了呀。”
這句話百轉千回,聯想到他剛才在車裏的問話,又顯得意味深長。
江淮易不說話了。
明笙就這麼任他似抱非抱地攬着,過了很久才淡聲說:“你不覺得熱嗎?”
午夜清涼,卻很悶,兩人挨了這麼一會兒,她就覺得有熱氣在冒。
江淮易有意無意摸到她的脊梁骨。也不知道是不是模特這一行的普遍狀況,背上骨頭分明,瘦得像具骷髏。但隔着一層雪紡,她的肌膚是滑膩的,有種豐腴女人才有的彈性。
這麼虛摟着,又不能給她抱實了,實在很不解癢。
他流連了會兒才退一步,說:“別不接電話,以後有機會還叫你出來玩。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呢。”
“今天這頓又不算?”
“喝酒怎麼能算飯。”他蔑然哼出一聲。
明笙也是服了,說:“我有工作的,不是什麼時候就能隨叫隨到。”
“你那工作——”他眼神更加藐視,笑說:“你陪我出來玩,我姐能發你三倍工資,信不?”
明笙也笑了。她是真信,但又有什麼關係。
路燈柔柔亮在他頭頂,映得他發色沉黑。
明笙用近乎憐憫的眼神,端詳了他一會兒,看得他不自在,問她怎麼了。
她輕聲說:“別動。”
伸出手,在他耳際輕輕一摘,緩緩捏住一雙薄如紗翼的翅膀。
江淮易一皺眉:“什麼東西?”
明笙對着小東西輕吹一口氣,把翅膀吹開:“是個蛾子。”
小飛蛾在她拇指間顫動,孱弱地掙扎。而她氣定神閑地翻動手指,將它的身體朝向月光灑來的方向,對飛蛾說:“看清楚了嗎?那才是月亮。”
江淮易對昆蟲類沒有好感,但她這麼玩人家,他於心不忍道:“它能聽懂什麼。”
明笙置若罔聞,平靜地將飛蛾拎在眼前,尋找月光透過翅膀的角度。
她的目光漸漸失去焦距,思緒不知飄去何處,說:“它聽不懂,但是看得懂。”
女人的理論。江淮易不屑地笑。
“它沒有人類的眼睛,夜裏只能依靠月光來辨別方向。但是夜裏的光太多了,蠟燭,路燈,一開始認定的是哪個,就會一直跟着那束光走。說到底,是光的錯。”
她的眼睛帶三分迷離醉意,裏面有雲霞般的煙霧,霓虹般的燈光,但沒有他。
明笙把飛蛾放下,手心托起它,看它撲棱兩下驚惶飛走。
依然朝着路燈的方向。
她走了會兒神,抬腕看了眼表,說,“差不多了。回去吧。”
夜裏的街上空曠無人,一輛出租車駛來,明笙拉開了車門,向他說了再見。
猩紅色的車燈很快消失在城市混亂的光譜間,什麼都沒留下,又好像留下了什麼。那隻笨拙的飛蛾又從他面前大搖大擺地飛過,盤旋着飛近路燈。
它其實有猶豫,有顛簸,一上一下。最後還是貼到光源上。
不知過了多久,馬路上傳來情侶的嬉笑。
周俊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哄好了梁雨喬,兩個人沒個正經,打打鬧鬧地走到江淮易跟前,梁雨喬一驚:“學長你還沒走呀?”
江淮易比他們都高,居高臨下地看了這兩人一眼:“你們怎麼回去?”
“雨喬非說喜歡坐夜班公車,我就陪她坐回學校唄。”周俊左右望一圈,“你笙呢?”
“……”江淮易不太能適應他對明笙的稱呼,說,“回去了。”
周俊佯作驚訝的模樣:“你不送她回去?”
江淮易不自在地別開臉,撇嘴道:“有什麼好送的。”
梁雨喬撲哧笑了聲。她埋在周俊懷裏,小聲說:“難怪……”
周俊低頭問:“難怪什麼?”
難怪老是被甩呀。梁雨喬嫌他沒默契,戳戳他胸口:“回去跟你說。”
萬千星辰不及他璀璨的江少爺第一次明亮到這個地步——一個九千瓦大燈泡。
周俊低咳一聲,收斂了點,招招手說:“車來了。你要一起回去不?住一晚宿舍又不會死。”
江淮易佇立原地,不為所動。
公車在站台挺穩,兩人上去之後還回頭確認一遍:“學長你真不跟我們回去呀?這個點,出租車都沒幾輛了。”
“就是。彆扭個什麼勁呢!”
江淮易最終在催促中,保持着雙手插兜的姿勢,冷着臉踏上了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