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月白風清一江春

第296章 月白風清一江春

令雲破月難於置信的是,父親竟然當過兵,還去高麗國打過仗。從他記事起,一直到十二歲,眼中所見的父親,一直為人和善。

極少發脾氣。

在雲破月的記憶中里,幾乎從來沒有被父親打過。

屁股上挨巴掌的時候,十回有九回倒是母親。

所以他很難將人緣不錯、性情平和甚或說有點懦弱的父親與戰場上橫眉冷對,刀兵相加的戰士結合在一起。

然而世間的事就這麼怪,人的性格也有着多重複雜性。

或許一旦上了戰場,相互拼殺,人就會發生逆轉。纖秀的人也會暴戾,文雅的也變成粗魯?最後連他自己都認不出原來的樣子。

雲破月七歲的時候,曾有機會和父親單獨相處一個月。

那是在一個學校。

與他們居住的村子隔了兩座山,還有一段長長的路。

學校辦在一幢古廟裏。

古廟四周栽了許多樹,枝枝叉叉,一到了晚上就顯得陰森怕人。父親給師生們做飯,間或也敲敲上課下課的鐘。

雲破月完全不記得那學校里學生的樣子,也忘了怎麼與他們相處。

那裏邊的老師也有一個孩子,比雲破月大一歲,口哨吹的格外響亮。漂亮而有節奏,甚至能吹出一首完整的歌曲。

這個本事令人無比羨慕。

雲破月不停地纏着人家,問那個孩子的年齡,弄得他頗不耐煩。那人哪裏知道他心中的小算盤?雲破月時常歪着頭,暗自盤算:快點長吧,再過一年,只要到了八歲,我便也能吹一手響亮的口哨。

使所有的人眼熱。

那時候他以為某種本事(吹口哨)是隨着人的年紀增長自然而然生出的。正如換牙和長頭髮。

有幾回,父親給他買糕點,一種用粗紙包着的,方塊形甜面點。

雲破月很喜歡。

這一點令別人家的孩子眼饞。雲破月只顧吃,不問出處。這符合他那個年紀孩子的心態。

七歲的孩子像一隻懵懂無知的小獸,他能懂得什麼?

回家之後,母親告訴他,那些買糕點的錢其實是父親下了班,在忙完了單位的所有事後,去磚窯替人拉風箱掙來的。

拉風箱扇火。

一面被磚窯那種熾熱的高溫烘烤着,只好脫掉棉襖,穿着汗衫兒。

拉半宿風箱,才換回來一包糕點。然後回學校,有時睡上一會兒,有時幾乎不能合眼,就要為那些老師和學生預備早飯。

“將來別忘了報答你爸爸。”母親講述完,諄諄教誨。

但在雲破月聽來不過是耳邊之風,輕輕拂過,不留痕迹。在他那個小小的年紀,還很難將好吃、鬆軟、甜膩的糕點與孝心孝道聯繫在一起。

許多年後,雲破月想起那座古廟。

想起與父親相伴的日子。

想起那些甜甜的面點。

父親燒火,讓他去抱柴禾,雲破月如果不願意,只抱了一次,就撒謊說手被木柴刺了一下。父親就會取消決定,說那算了……

與父親在一起,一個月時間,使他熟悉了一種氣味。

一種父親的味道。

或許是揣在懷裏的糕點味揮發,或許是被爐火炙烤的汗水,或許是切開的生鮮白菜,或許是發酵好馬上就要入大鍋籠屜去蒸的那種酸酸的、淡淡的面香?

說不清道不明,但極其獨特。

極其特定。

從父親去世,雲破月背着一卷行李離開家鄉,來到城市闖蕩,四五年之間,他卻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男人身上發現這種味道。

嗅到父親的氣味。

直到遇見“關東大俠”白年青。

如果不遇到這個人,那他可能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掙扎於喧囂紅塵。與靈兒相廝相守,生兒育女,彼此牽手,過完平平常常的俗世生活。

那時節靈兒已經懷孕了。

雖然他不喜歡她的吵鬧,刁蠻任性,和自以為是,卻也沒有想轉身離開。就這樣吧,大家的日子也許都是這麼過來的?吵吵嚷嚷,雞毛蒜皮,好起來你恩我愛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掐架的時候拳腳相加,惡語相向——然後頭髮白了、眼睛花了、身體弱了、激情沒了,然後彼此相互依賴,相互幫襯,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世間的夫妻誰不這樣呢?

雲破月也沒有理由搞特殊!

直到有一天他遇上白年青。

這個老頭那時坐在橋堍之上,黃鬍子黃頭髮,穿着一身閃閃發光的紫袍。身形矮小。雲破月從城南收保護費回來,正準備過橋去,回到“美來美”雜貨店。

這時候,靈兒在家想必早已把飯菜做好了。

他甩着手,嘴裏哼着小曲,在狹窄的橋面上走過。

臨近老人的時候,雲破月忽然聞到一種久違的味道,述說不清、無盡感慨,但千真萬確,那是父親身上才有的氣味。他從鄉下走到城市,幾年以來,經歷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從來再沒有嗅到這種味道。

熟悉的氣味喚醒了雲破月沉睡在內心的某種記憶。

他不由得回過頭,又仔細打量了矮個子老人一眼。

老人笑了笑,神情淡定:“就是你了……”

雲破月一怔:“什麼是我?”

“你就是你。”

“我是我,你是誰?”

“老夫白年青,已經找了好幾年,此人終於讓我碰到。”老人說,“所以你必須放下一切,立刻跟我走……”

雲破月搔了搔頭:“跟你走?”

“不錯。”

“憑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不要問我從哪裏來,一切只是緣定三生。”

“這好像是說婚姻?”

“師徒緣分也一樣。”老人語氣堅定。

雲破月遲疑了一下:“師徒?”

“你難道沒有聽說過雞爪鉞?”

“沒有。”

“關東大俠白年青這個人呢?”

“也沒有聽過。”

“唉,看來不是老夫能力不行,本領不濟,只是宣揚力度不夠。”老人微微嘆了口氣,說,“只怕今後我也要舍一舍這張老臉,自報奮勇,去人前人後推薦自己去熱絡一下子……”

“要是我不願意跟你去又怎樣?”

雲破月退後一步,靠在橋欄上。

白年青嘿嘿一笑:“那我就會立即把你殺了。”

神情陰森可怖。

雲破月頭皮發麻。他想轉身逃跑,離開這座橋,無奈兩條腿卻紋絲不動,就像石雕一般。兩手也被凍僵在空中。

“你看着我,目光不要移開。”

老人從唇間吐出一句話,雲破月不由自主,聽從吩咐。驀然覺得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控制自己,全身的肌肉綳得緊緊的,像石頭一樣,難以置信的從橋面上冉冉地升起。

離地大約有三尺,懸在空中。

老人說:“曉得我的厲害了吧?”

“快放我下來。”雲破月聲音乾澀。

“好。”老人點點頭。

雲破月看到自己慢慢落回地面,渾身鬆軟,又可以活動自如了。他攥起拳頭,再鬆開。兩手忽而張開忽而合攏,問:“你要教我什麼?”

老人繼續說:“自然是學武功。”

“我可以學會嗎?還能學嗎?你要知道我今年十九歲了。”

“天下第一不用想了。”老人不帶感情地宣佈,“不過憑你的資質,和老夫的獨特傳授,假以時日,進入十強之內還是不成問題的。”

雲破月猛地吸了口氣,在肚子裏存了一會兒,再緩緩吐出:“好吧,我跟你走。”

老人頭也不抬:“這就對了。”

又問:“娃,你叫個啥?”

雲破月愣在當場,出來這些年,在外面流浪,接觸的全是生人,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名姓,也沒有一個人喊過他的姓名。若干年下來,自己叫個啥,他都有些忘了?

在鄉下,雖然念過兩本書的父親給他起了個文縐縐的名字,卻是很少有人叫。母親和鄉鄰喚他“三子”,那幫洗衣服的婦女笑嘻嘻犯壞,背後起外號,稱他“塞牙縫兒的。”

出來后在伐木場背木頭,那伙人喊他“鄉巴佬”、“傻小子”,在監獄裏與飛賊柳一刀偷盜財物,編號為“三二一四”。棺材鋪孟廣祿老闆兩口子不屑一顧,罵他為“臭要飯的”,郵政局的同事稱呼他,用得最多的是“哎”或“喂”,就連曾經最為親密接觸的羅燕,情濃之際,也只會抱住他,一個勁兒在耳邊叫着“我可愛的小男孩”!

想一想這些年下來,還真沒有幾個人正兒八經叫過他的名字。

老人見他發愣,奇怪地抬起頭,不耐煩地說:“自己叫個啥,有啥難說的?你不會連名字都沒有吧?”

雲破月長嘆了一聲。感慨之下,他也不想解釋了,答道:“我爸爸給我取了名字,可我給忘了。不配做他的兒子。我母親姓駱,今後若真像您所說的,學成於無敵天下的武功,那就是個了不得、不平凡的能人。徒兒願意重新來過。師父,打今兒起,就叫我駱不凡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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