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柒肆】衷腸
聽着雍闕在外吆五喝六地張羅,秦慢歪在榻前慢慢地以手作梳擺弄着自己的長發。
她記得十四歲的時候自己有一頭烏油油的黑髮,那時候她的二哥哥總喜歡在後面冷不丁地扯住她頭髮,笑嘻嘻地湊過來:“好嫚嫚,哥哥看你這頭髮甚好,剪上幾束給我扎掃帚去吧。”
結果往往是她追着把二哥哥打得鬼哭狼嚎,滿地亂竄。
到現在,她托起一束髮尾左看右看,滑過去的手感倒和以前差不多,涼水綢似的,只是灰不灰、白不白,就和她這個人一樣。
生不生,死不死。
她有些灰心喪氣,將頭髮隨手一拋,雍闕進來時就見着她賭氣的模樣,心裏頓時惶恐了幾分,先將食盤擱到一旁,擺上食案才將飯菜一一佈置。佈置后又將水與細鹽準備好,體貼地伺候了她洗面,才解開了盅碗。
這份細緻體貼,就算秦慢當年在自己母親那也不過如此,她彆扭的心裏好受了一些,開始指點江山:“我要吃肉不要姜,魚里的蔥花給我剔了,有點辣下回少放點面醬。”
雍闕好脾氣地一一與她做了,好在她還有兩分自覺沒指望着他喂進自己嘴裏,夾着筷子小口小口吃着雍闕孝敬上來的可口飯菜:“督主……”
“叫什麼呢?”雍闕擱了筷子睨她,“敢情着我說話你從不當回事兒是吧。”
秦慢咽下去一口飯,想了想:“哦,雍闕……”
他一噎,他心裏想着的是另外一個稱呼,這個稱呼曾經於他萬萬不敢肖想。雖然這輩子傷天害理的事沒少干,但是他到底和其他缺了根的太監不一樣,既然這個身份可能一輩子上不了檯面,見不得光,就用不着禍害別人家姑娘,否則也是個隱患。
肖想歸是肖想,由自己提出來實在太厚臉皮,雍闕小小地哀怨了一下,面色如常地繼續與她布菜:“有什麼便說吧。”
“上回你說給我的珊瑚還作數么?”秦慢問得很認真。
他又是一噎,簡直快要被她給噎死,雖沒個正經儀式但今兒也算是兩人新婚燕爾,不甜甜蜜蜜地與他耳鬢廝磨,怎麼問起這麼個大煞風景的問題。難不成她順着他不僅是貪戀他的美色,還貪圖他的錢財?雍闕鬱悶得快窒息,總算綳不住那張千年不變萬年不化的臉:“打今兒起我的就是你的,要什麼你儘管吩咐霍安去給你取來。”
秦慢耳尖動動,話是好話但有賭氣的裏頭,她嘬嘬唇,夾起一筷子蟹肉來放在雍闕碗裏,甜甜道:“督主你吃。”
得,看吧,為了一株珊瑚連諂媚的嘴臉都露出來了。雍闕心裏凄風苦雨,但聽着她嬌憨的語調又覺得也沒什麼所謂。他為自己感到可悲,叱吒風雲的東廠提督,竟然會為了個女子柔腸百結,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吃下去她夾的蟹肉。
秦慢問:“好吃嗎?”
他冷冷地點點頭,秦慢憋不住了哈哈大笑,撲到他懷裏,靠在他胸膛上:“我頭一回見到一個人生氣也能幅畫一樣的好看。”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怒己不爭,手上已不受控制地順勢將她緊緊摟住:“別說一株珊瑚,就算你現在要我的命也可以。”撫摸着她灰白的長發,“慢慢,你可能不知道我多喜歡你,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我要風是風,要雨是雨,可總覺得心窩子裏是空的。現在有了你,那處空的地方就被填滿了。”他輕輕吸了口氣,“再掏出來,恐怕真得要我的命了。”
秦慢一怔,他兩其實很相像,都是說一句留三句的人,也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人這麼掏心掏肺地說話,再不感動那她就真是鐵石心腸了。感動之餘,她卻是遺憾與愧歉,他對她推心置腹她卻不能完全坦誠相待,將來更是註定了……她要虧欠他。
她還是太自私了,否則一開始就應該與他保持距離。
她微微直起身來,大半個身子依舊攀附在他的胸前,瞳孔映着她的笑容:“都說男人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但是我信你,你要記住你今天的話。”
他驟然生出一絲警惕:“記住了怎樣?”
“記住了你就要一輩子聽我的話啊。”秦慢理直氣壯道,隨後又疼得歪倒在他身上直吸氣,絮絮叨叨道,“雖然吃過一段時間苦,但我從小就被人捧在手心裏長大,脾氣其實沒那麼好。我娘親以前就說過,要給我找個聽話乖順的夫君,家裏有個強勢,有個弱勢才能陰陽和諧,相處得當。”
所以就給她定了海惠王那門親事?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酸溜溜道:“蕭翎那廝可不是個善茬。”
秦慢不以為然:“這麼多年過去了,早物是人非了。當年他文文弱弱的,成日跟在我幾個哥哥後面打轉。”她想起什麼有趣的笑了起來,“他以前經常被我欺負,一被欺負就哭唧唧去找我爹和我娘告狀,所以我很瞧不起他。”
這話他愛聽,但是也不想再從她口中聽到別個男人的隻言片語,打斷她道:“如今你跟了我,也得找個時間去祭拜一下岳丈岳母他們。”
他倒是挺會後來者居上的,秦慢都替他臉紅了紅,仰起臉盤來看他:“我的父母隨着雲家大火燒沒了,即便不是如此,也不能去祭拜他們。”
“為什麼?”他覺得詫異。
秦慢虛白的臉龐泛起一抹若有還無的冷光,她面上掛着微笑,湊到他耳畔道:“謀反。”
他倏地睜大了眼,她看着他,淡然一笑道:“想來你也查到了一些,但一定不知道,雲氏滅門,與現在的朝廷有關。”
時間變得漫長又或者僅僅過了一瞬,兩人對視間似閃過千言萬語又似僅僅是單純的一個眼神交錯,他低頭輕輕在她唇上點了點:“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她眨眨眼:“你會告發我嗎?”
“不會。”他突然咬牙切齒起來,一把將她摁回床上,報復似的在她微微紅腫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你是我的人,我若告發你不是要連着我自己一起誅九族?再者……”
她被壓得呼吸困難,喘着氣問:“再者什麼?”
“再者,天下江山與我何干。”他籠起她的臉,看盡她的瞳孔深處,“我有的也只是一個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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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蘇不縛,你說我師姐她現在在做什麼?”等着被放出的宋微紋百無聊賴地看着石壁上的人面雕,他愁苦萬分道,“你說她會不會遭了那死太監的毒手啊?啊?會不會啊?!”
啊了半天,蘇不縛沒應他,他哎呦了句:“美人不理我就算了,你……你在看什麼呢?”
蘇不縛抱劍盯着人面雕后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若有所思道:“柳二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好手,那幾個摸金校尉看上去也有功夫傍身。到現在我們也就聽到那幾聲慘叫而已,以那兩幫子人的身手怎會如此毫無風波地就束手就擒。”他看看林酥方才出現的洞口,“就算是林酥背後還有他人制住了柳二爺他們,我們在小樓中也就看見了兩具屍首,”
他轉過頭來認真地看着宋微紋:“那其他人呢?”
宋微紋獃獃地看他,半天動動嘴巴:“問得好……”
他順着蘇不縛方才注視的方向,喃喃自語:“是啊,其他人呢?”
頭頂傳來輕微的摩擦聲,那聲音很怪,沙沙得不像腳步聲,反倒像什麼一路摩擦過地面。
兩人的臉色變得很怪異,宋微紋用唇語道:“不是林酥……”
林酥是江湖第一美人,雖有些武功傍身但絕不會輕盈至此,再者這也絕不像人的腳步聲就是了。
蘇不縛的語速突然變得又急又快:“我猜柳二爺他們根本沒有和林酥一群人有正面接觸,或者有過短暫交手后就迅速撤離了。至於撤到哪裏……”他看着甬道不言而喻,“而林酥以那麼駭然聽聞的方式出現,只是……”
“只是不想我們繼續再往陵宮探究下去?故而先嚇唬我們一通,再趁我們放鬆之際,找機會幹掉我們?”宋微紋微微一笑,拍了一下蘇不縛的肩膀,“蘇兄,說真的,如若沒有那個死太監橫插一腳,你和我師姐當真是天作之合。”
蘇不縛撇撇嘴角表示不以為然:“現在怎麼辦?”
“現在……”
宋微紋話還沒說完,方才林酥消失的洞口又打開了,美人婉轉的話語鈴樂般飄來:“兩位公子久等了,我方才與主人商議過了,這便放你們出來……”
林酥的聲音依舊那般動聽,可動聽之中隱含着一縷不易察覺的生硬,忽然洞口中出現了一張白皮黑眼的人臉,短暫一晃,卻是嚇得蘇不縛與宋微紋同時一跳。
那人臉詭異得難以用言辭形容,白得像戲劇的面譜,嘴角懸着兩根破唇的獠牙,豎起來的眼睛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瞪他們。
蘇不縛與宋微紋對視了一眼,宋微紋慢慢朝着甬道退後了一步:“我覺着我們該做一件事……”
蘇不縛動動乾涸的喉結:“嗯?”
“跑!”
話音剛落,兩人身形不約而同向後一躍,他們方才落下的機關處霍然洞開,一團扭動着的黑影陡然墜地,砸起一片塵埃。毛骨悚然的沙沙聲再度響起,那張人臉從蠕動的陰影里緩緩抬起,衝著他們似笑非笑,獠牙寒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