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住民票
杉並區位於東京西部,是一座自然環境豐富的衛星城。
搭乘中央線在西荻窪下車,步行十分鐘便能到達一棟三層高的簡易公寓。
這會兒是晚上七點多,白晝留下的全部痕迹,只剩西天邊掛着的一抹深紫色。
她走進便利店,用信用卡買了便當,坐上臨街的高腳椅,不緊不慢地將食物吃完。在此期間,目光卻始終盯住窗外,像只捕獵的野獸,警惕着街道上的每一個行人。
收銀員是附近學校的高中生,利用課餘時間做兼職。最近幾個月,他每天晚上值班,都會遇到這個早出晚歸的OL。
和大多數本地人不一樣,女子身材高挑,接近170公分。皮膚白得像個混血兒,瞳仁卻漆黑如墨,微笑時嘴角微微上挑,顯得若即若離。
高中生總是紅着臉和對方打招呼,卻從未引發多餘的注意。
吃完便當,她將餐具放進回收站,拿好隨身物品,快步走出了便利店。臨出門前,不忘沖櫃枱這邊欠身致意:“辛苦了。”
“請路上小心。”正在胡思亂想的高中生連忙回禮,抬頭卻再也看不到女子的蹤影。
東京生活便利,公寓樓下有三家便利店和兩家主攻食品的超市。
挑在這裏解決吃飯問題,主要是考慮到它的地理位置和玻璃幕牆的通透式裝修:臨近街角四通八達、方便隨時脫身;站在門外就能看清室內情況、排除潛在危險——儘管每天吃的東西大同小異,她卻根本不覺得困擾。
租住的公寓在二樓,靠近樓道最里側,與逃生通道相連。大門外的窗台上擺放着精緻的綠植,室內佈置簡單而溫馨。
門墊上有層薄薄的灰,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如果有人曾經到訪,則勢必會留下痕迹。
她藉著路燈觀察片刻,確定沒有問題后,方才拿出鑰匙開門。
隨手點亮一室燈火,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轉身進入衛生間,脫衣服的同時開始放洗澡水。
順着光滑的頸項往下,一道猙獰的疤痕橫亘背脊,幾個彈孔若隱若現,看不分明。事實上,受傷並未影響她的行動,體脂比勻稱的身體緊緻而結實,流暢的肌肉線條下,蘊含著高強度的爆發力。
只有長期堅持以實戰為目的的訓練,才能保持這樣狀態。
浴缸里的水很快就放好了,關掉龍頭,四周再次變得靜匿。閉上眼睛,聽力範圍延伸到牆壁之外,野生動物般的直覺將潛在危險一一排除。
確定沒有任何異響,她才卸掉防備,將身體沉入水中。
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今晚必須好好休息。
她習慣於淺眠,很少做夢,無需擔心因說夢話泄密。然而,當此刻的燈光熄滅、四周一切陷入混沌,白天碼頭上的景象,卻再次躍然眼前。
破敗的木船、幽暗的船艙,以及那對灰色的瞳孔。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長時間在海上漂流,相較於吃、喝等基本需求,設法保持清醒反而更加困難。
孤獨、恐懼、絕望、掙扎,足以將理智撕成碎片。
蓬頭垢面的表象之下,她很肯定那個倖存者不僅沒有崩潰,相反還意志堅定——沉靜無波的眼神便是最好證明。
儘管因為缺乏營養而極度虛弱,修長的體型、戒備的姿態還是證明了男人身手不凡。
黑暗中,閉匿的壓抑感如影隨形,就連她也被迫掙扎、反抗,卻無法撕裂眼前的濃霧。
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戰鬥,除非束手就擒,否則必須使出渾身解數。
炮火聲、呻*吟聲、骨頭被折斷、血肉被撕裂,各種雜音充斥耳畔,卻始終看不清楚身旁的狀況;疼痛感、窒息感、身體被鉗制、攻擊被格擋,發力反抗毫無效果,只剩淪喪與無邊無際的絕望。
最終,忍耐到達了極限,索性徹底放手,任由身體墜落進無邊的黑暗。在最深處,意識被某人強烈的目光捕捉,回首卻看到一雙沉靜如海的眼睛。
大汗淋漓地猛坐起身,床頭鍾已經接近五點的位置,窗帘外有朦朧的光亮射過來,提醒着新一天即將開始。
翻身下床,壓抑的夢境被她置之腦後,簡單吃過昨晚從便利店買來的冷凍食品,開始了一個小時的無器械健身。
這種鍛煉方法又被稱為“囚徒健身”,主張依靠自重挑戰身體極限,從而確保每一塊肌肉都能用來發力和攻擊,而不僅僅是看起來漂亮的花架子。
具體的操作過程痛苦而殘酷,幾乎是在用各種不可能挑戰自己。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折磨,更是一種提醒,是目前最需要的東西。
訓練結束、洗澡更衣,電視被調至韓語頻道,她一邊收拾家務,一邊練習聽力。
當太陽最終躍然於地平線之上之時,床頭鍾剛剛指向“7”。
出門前,她從窗檯的盆栽里捏了把土,用指腹輕輕碾碎,鎖門的同時,均勻地撒在門墊上。
花盆裏的植物搖晃了一下,很快再次站穩——原來這只是仿真度很高的塑料假花。
儘管確定沒人跟蹤,她還是混進高峰期的人流里,來迴轉了幾趟車。九點鐘的時候,趕在最後一秒坐上了開往神戶市的新幹線。
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之後,這座位於震中的城市已然浴火重生。經過多年建設,城市規模和人口都已超過震前水準,被認為是最宜居的日本都市。
她於中午時分來到了位於神戶市東遊園地的“慰靈與復興紀念碑”前。
大地震奪去了六千多人的生命,其中不乏婦女和兒童。紀念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遇難者姓名按照年齡大小先後排列。
認認真真地鞠了個躬,她抬頭看向紀念碑的尾部,兵庫區的“鈴木慶子”下方,是另一個彼時只有五歲的中央區遇難者——“東田登美”。
沒有過多猶豫,她轉身離開公園,走向馬路對面的中央區役所。
接待人員很熱情,親切地詢問有什麼需要幫忙。
雙手遞上名片,她的態度溫文有禮:“一筆信託保險剛剛到期生效,但受益人已經在二十年前的地震中去世了。為了讓父母能夠繼承這筆錢,需要辦理出生和死亡證明。”
齊藤株式會社雖然規模不大,歷史卻十分悠久,大部分日本人對其都有所耳聞。
“請稍等。”接待人員從櫃架上抽出兩張表格,“填好后遞交窗口就行了。”
“多謝。”
二戰期間,軍政府推行“國民總背番號制”,按人頭強徵稅費。戰後,日本社會對身份識別制度極其敏感,始終未能統一公民戶籍的管理,各地的信息系統之間也不聯網。*
役所作為最基層的地方政府,經常承辦轄區內的此類查詢業務。“東田登美”的出生和死亡記錄被很快打印出來,分別加蓋公章。
“給您添麻煩了。”保險核查員笑容甜美,鞠躬致意后,隨即轉身離開。
搭乘新幹線返程的路上,她去洗手間裏補了個妝,將那張死亡登記撕碎,扔進馬桶里隨水衝掉。
有了出生證明,在東京就能申請到住民票。
“住民票”是一張不貼照片的A5打印紙,上面註明了公民的個人信息,是日本國民最原始的身份憑證——更重要的是,這張紙僅憑出生證明就可以申領。
很難想像,在日本這樣一個工業文明和市場經濟高度發達的國家,還會用如此原始的方法進行人口管理。
然而,考慮到大和民族嚴重的排外心理,以及延續自明治時代的宗族傳統與親緣關係,不會講純正日語、沒有生於斯長於斯的文化熏陶,缺乏合法身份的外來戶根本無法融入本地社會,最終還是會被警察盯上。
不過對她來說,有住民票就足夠了。
憑藉出生證明,“東田登美”的住民票唾手可得,其他證件也都能合法申請:駕駛證、保險證、護照……
除了學歷無法一蹴而就,一切水到渠成。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申領護照和保險證,銀行開立儲蓄賬戶后,信用卡也有了基本額度。
在日本想拿駕照有兩種方法,一是到駕校練習並考試;另一種是自學併到警察局考試。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懷疑,她選擇像大多數人一樣報名駕校,假裝沒有任何駕駛經驗。
三周后,來自石川縣的電話在上課時響起。
“您好,請問是齊藤株式會社的鈴木小姐嗎?”
儘管“鈴木慶子”的身份已經廢棄,她名下的手機卻依然保持暢通——目的就是為了接到現在這通電話。
隔着聽筒,對方的聲音清晰傳來,儘管態度禮貌,但還是能聽出隱約的焦慮情緒。
她清清喉嚨,來到教室外的走廊,輕聲應答:“是的。”
“我這裏是石川縣立中央病院。”那人明顯鬆了口氣,急匆匆地解釋道,“上個月港口送來一位海難倖存者,碼頭負責人留下了您的聯繫方式,說是有問題可以聯繫。”
“沒錯。”
“太好了……我們這裏出了點狀況,恐怕得麻煩您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