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高副牧監
?貞觀十七年臘月十五,西州都督郭孝恪在大都督府舉行晚宴,答謝並歡送碎葉使者返回碎葉城。
陪同的有西州別駕王達、長史趙珍、西州司馬莫賀,另外還有幾位錄事、參軍,品級最低的也是個正五品。高駿也被郭都督刻意的安排在陪同人員之中,他現在的身份是西州柳中牧副監,品級是正七品下階。
有些官員十分不解,這個英氣逼人的年輕下級官員為什麼會出現在高級別涉外場合?
西州大都督郭孝恪將這位年輕人引見給碎葉城使者,“這位是柳中牧副監高峻,是我朝中高閣老之孫,別看今年才二十歲,已經在楊州繁華之地做過織錦坊令。今西州初定,他年紀輕輕能夠立志邊塞,投身帝國馬政,郭某也甚為嘉許。”
說完高峻之後,那些五品六品的手下,郭大都督就不再介紹了,熱情地舉杯勸飲。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位高副牧監的來頭不小,而且在朝中的後台絕非等閑之輩可比。在官場混的人誰不知道高閣老是當朝一品,除了親王以外的最高品級。西州大都督郭孝恪也只是個正三品的官員。不要說高峻有一位身份地位如此顯赫的爺爺,就算他僅僅得到郭都督的賞識,就足夠他今後飛黃騰達了。
西州別駕王達對於郭孝恪為什麼能主政西州一直不甚明白,今天才算稍稍明白了一點。以前他也只是知道高峻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子侄,卻想不到來頭有這麼大。這個高副牧監給他的印象不是太好,整天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樣子。今天看他精明干煉,元神充沛,心說是自己看走眼了。他舉杯走到高峻座前,朗聲說道,“高大人可還認識本官?有些日子未見,高大人出落得越發的英武,高閣老一直是本官敬重之人,如仰日月,如臨江海,高大人如果回京見到閣老,一定要代為轉達本官的敬意呀!”
言未罷,一幫參軍錄事見一個正五品下階的官員主動向一位七品小官表達親近之意,紛紛舉杯上來。這位高大人似是已經不勝酒力,瞅空面向郭孝恪道,“郭叔叔,我必須告辭了……”
郭孝恪道,“時候不早了,柳中牧還有許多的事務壓着,我就不留你了。一定按我教導你的,務要兢兢業業,多有擔當才是。”高牧監頻頻點頭稱是,遂與一眾官員一一相別,然後昂然步出大廳。
這真是一個華麗麗的大轉身,從此之後,他這個罪人之子,不但從此脫掉了那身白衣、綠袍加身,而且一變而如此根基穩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不管從哪方面講,郭大都督都會是他最堅強的後盾。而他身後那個顯赫的家世,近期之內根本用不着他去考慮,這個家世就像天上照耀四方的太陽,既讓人有睜不開眼的光芒,又遠得實在太遠,還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沐浴着溫暖。
那位“侯駿”已然被大都督的親信人員執了都督府官文,扶了靈柩返回柳中。公文中說,侯駿奉命赴西州途中,不慎墜馬,蹄踏胸陷,吐血數升、不治而亡。
高峻騎在馬上可以說歸心似箭,今天他已是一個正七品的官員了,那些個官老爺們所享受的身份、俸祿、排場、府第、隨從以及威嚴,都會不請自來。從此他和柳氏不必再住那間四處漏風的柴屋了,他可以讓她享受更周到的照顧,讓那種本來就屬於她的生活再度回到她的身邊。
高峻只顧着高興,根本沒有意識到在他的願望與現實之間有一道幕布要他怎麼去拉開。他騎馬飛馳,慢慢地才突然想起,他已經不是那個侯駿了。
現在他是柳氏的眼裏的牧監,只不過騎着馬在村頭馳過兩趟,而現在的“侯駿”又會給她帶來怎樣的打擊呢?
想至此,高大人心如刀扎,恨不得一步跨到柳氏的身邊,用自己臂膀去安慰一下她。
高峻是申時末才從都督府里出來的,三個時辰后,他在村口至西州路方向的路邊看到了一座新墳,白帆招展,紙錢滿地,高峻心頭一震,跳下馬來觀看。月當十五十分的明亮,映着殘雪,他看到墳頭新豎起一塊木碑,藉著月色看,只見上面墨筆寫着“侯駿之墓”。
時也、命也、運也,這一切都由不得他了。他在墓前坐下,腦海中似乎又顯現出這個人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樣。心中暗暗地道,“這位仁兄,你曾經放蕩不羈以待我,我將以你之名,為你正名!”
他站起身牽馬輕輕地向村口他們那間柴屋走去,先把馬拴在離柴屋較遠的一棵樹上,然後舉步靠上屋門前。裏面漆黑一片,沒有點燈,隱約地聽到柴房中一個女子“嚶嚶”的啜泣。
他一下子愣在那裏,覺得自己是這世間最不可依賴的人,他在世上僅存的一位親人正處在絕望和孤獨中沒人安慰。而他站在如此近的地方無能為力。一位陌生的副牧監大人憑什麼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柳氏的眼前?
他聽到在旁邊的馬棚里炭火略帶不安的躁動,鼻子裏噴着氣不停地刨着地。不一會柳氏從窩棚中出來,打開了馬棚的柴門。他偷偷地看着她,那個自己十分熟悉的身影站在了炭火的身前。她摟住了炭火的脖子,自言自語起來:
“炭火,我是不是吵着你了,你怎麼不好好睡覺呢?難道你也像我一樣,為了失去一個可以終生相倚靠的人而難過么?你能從那麼遠的地方循着他的足跡一直找到我們,為什麼從西州跑回來以後不馬上馱我返回去,去找我們的阿駿呢?你為什麼還能若無其事地在山坡上吃草,撒歡,你難道不知我一直在挂念着他,一日裏無數次地想着他回來的情形?”
“沒有了他你還能奔跑,可是我已經慢慢習慣了他在我眼前,習慣了他在風雪的夜裏給我的踏實的感覺,我感覺我現在連站立也不能了……”
“我以前對他太不好了,我太自私。為了自己的兒子,想出了一切的辦法,讓他自卑、讓他的父親討厭他,驅逐他。來這裏的第一天夜裏,我清楚地聽到,他在睡夢裏也在喊我作潑婦,可是當我生病的時候他卻把最暖和的懷抱給了我,讓我在這個以前無比跋扈、如今卻無比孤苦的女子,即使在這樣簡陋的柴屋也能感覺到無比踏實”。
“炭火,你知道么,即使以前在國公府里,我也沒有這樣的踏實過……是不是以前我做的壞事太多了,老天才會把我的依靠無情地抽走呢?你知不知道,當我看到他傷痕纍纍地躺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都覺得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他的身體我見過的,身上的腱子肉一塊一塊的,我還知道他的胸口有一塊胎記。可是、可是,是哪匹該死的馬把那裏踹爛了。還有西州府的公文,我相信那不是他,那兩條細瘦的胳膊怎麼可能抱得我有喘不過氣的感覺,難道人死了之後會有這麼大的變化么?你告訴我,一個漂亮的女人死了以後,會不會變得醜陋不堪?好吧,你不說話,那我就去死,我不怕變醜,我只怕沒有人把我埋在他的旁邊……”
說到這裏她再次啜泣起來,不但如此,她還聽到了另一個人粗聲粗氣的哽咽。她進來的時候只是把柴門虛掩了,一個她熟悉的身影推開柴門猛然躥了進來,不等柳氏回過神,兩條有力的臂膀就把她環在懷中。啊!什麼都是虛幻,公文、官差、悲痛,柳氏知道連這個擁抱也是虛幻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不過她需要,柳氏聞到了她熟悉的味道,深深地迷醉過去。當她稍稍清醒過來,想要去印證一下的時候,只覺得一條幽靈無聲地從蘺障的上方飛出去了。
高大人很快就清醒過來,如果此時相認,或村中人看到的話,他和郭大人將怎樣自圓其說?這會把柳氏嚇瘋的。剛才她只不過處於對侯駿過度思念的迷幻狀態中,幸虧他走的及時,還動用了輕功直接跳出,柳氏回過神來看柴門還好好地關着,紋絲也沒的動過的痕迹。
她回味着像夢一樣短暫的溫暖,希望這樣的夢還會回來。柳氏不哭了,匆匆關好門回到窩棚里躺了下來,她相信那條飛走的幽靈就是侯駿的。他還會再來的,他要再來,自己一定跟他走,西州這裏豈能容得下她?這樣想着,就睡著了。
天亮她飛快地爬起來,再次到馬棚里去看,炭火安安靜靜的沒有什麼不同。柳氏從裏面出來,繞着蘺障的外圍察看,她看到昨晚幽靈飛出去的位置,荊條的尖刺上掛了一縷墨綠色的絲線,輕輕隨風飄着。她恍惚覺得在哪裏看到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高大人”跳出馬棚,又遠遠地看着柳氏關了門,到窩棚里睡下,又帖着耳朵聽到她漸漸平穩的呼吸聲,這才放下心來,大半夜的只有牧場裏可去。他聽村正說過牧場的方位,於是解了馬飛身上去,兩鞭子就到了。
時間已近深夜,他看見到就近有一排房子中間還有燈亮着,心想自己雖不知高大人平時的做派,但眼下黑燈瞎火的不大會露了馬腳,於是跳下馬走過去,只見亮燈的屋子裏人影晃動,傳出說話聲。
“羅總管你看看,這是不是天叫作天算不如人算?那個女人,如今死了男人,無依無靠,你瞧她再能剛烈得起來。”
“羅全,你倒想個兩全齊美的法子,讓她心甘情願的從了我才好呢。”
“高大人”在外邊一聽,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霎時間火冒三丈,騰地一下推開了虛掩的房門,挺身進了屋。
屋裏是羅管家和羅全,擺了一小桌酒菜正在對坐着飲酒,商量着兩人的勾當,冷不防衝進來一個人,不用看就是高大人,羅管家忙站起來,迎住高峻笑道,“高大人,你回來了?”
“高大人”看着羅管家諂媚的笑臉,想着兩人剛剛在屋裏盤算的勾當,一股厭惡之氣油然而生,猛地抬起腳當胸就是一下,踹得羅管家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告訴你,那個女人,你若敢再打她一點歪主意,小心我扒了你的賊皮!”
羅管家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的主子發過這麼大的火,不過他立刻就明白了高大人氣從何來。柳氏這樣一個眾里難尋的美貌嬌娘,如果高大人看上了,自己再想一想就是作死。於是忙不迭地道,“大人,小人不敢了,不敢了。”高峻尋思自己以後還需要這個狗腿,當下忍住氣沖兩人喝道,“還不起來給我讓地兒,我都餓着呢!”
羅管家挨了踹,忍住胸口的不適,與羅全又張羅了些酒菜,彎腰站在旁邊看着高大人吃喝,“高大人”怕他們看得久了自己露餡,又把一碗酒潑了羅全一臉,罵道,“敗興的混蛋,滾得遠一點,小心我也踹你!”
羅得刀不曉得高大人去了一趟西州,回來脾氣何以有這麼大的變化,一來大概是生氣自己招惹了他的女人,二來就有可能是公務不順了,於是灰溜溜滾開去。然後高大人吃飽喝足,往後一倒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