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一籠
雪,簌簌落了一夜。
清晨,微風輕漫,雪猶未散,皓皓潔潔姿意鋪展。縱目致遠,危山若鑄玉,曲溪似凝琉,千里山河渾然一統,盡作銀妝素裹。
上蔡,雪下得正緊。
院中頗靜,唯余雪蝶拍窗驚簾,渾身裹素的女子抱着木盤轉廊而來,蘿裙掃雪之際,踩落淺痕一行。待至階上,抬起手腕抹了抹額間細汗,繼而俯身傾耳,細細一聽,但覺室內一派安然,眸子一彎,輕輕叩了叩門。
“吱呀……”數息后,室門輕開,走出兩名俏麗的婢女,朝着素衣女子端手萬福。
素衣女子瞅了瞅簾內,伸指靠唇,令婢女禁聲。兩個婢女露齒嫣然,卻不聞聲,靜謐若畫。
“織素阿姐,織素阿姐……”
便在素衣女子抓着裙擺,正欲嵌入室中之時,身後響起脆嫩的呼喚聲。聞聲,素衣女子莞爾一笑,將懷中木盤遞給婢女,回過頭來,只見月洞口飄來一個小女孩,年約四五歲,未系總角頭,卻梳着雙耳垂環髻,細眉若彎月,瑤鼻似蔥尖,櫻唇半點,精緻的小臉蛋。身上則披着大紅色的小斗蓬,將小巧的身子悄悄一籠。
小女孩行走於雪中,素雪櫻紅各嬌容。
素衣女子蹲下身來,將小女孩拉入檐內,輕輕拍了拍她身上的淺雪,理了理她臉頰兩側的垂雲流蘇,而後,將這個粉妝玉琢的小人兒半擁入懷,颳了下她的鼻子,悄聲笑道:“小娘子,為何未掌桐油橙?若是教郎君得見,定罰娘子抄詩十遍。”
“掌了的,阿娘掌着橙,綺月勿需掌。”小女孩細眉一皺,嘴巴嘟起來,烏溜溜的大眼睛卻悄然一溜,轉至月洞外。
月洞外,伊人腰瘦,正掌着橙黃色的桐油橙,淺淺放笑。素衣女子見了,臉上微微一紅,璇即,端起雙手,朝着月洞外的女子欠身萬福。那女子恬靜一笑,還了一禮,遂后,調轉桐油橙,提着裙擺,默然離去。
“咳,咳咳……”這時,一陣輕微的咳嗽聲由室內傳來。
“呀,郎君醒了。”名喚織素的女子神情微驚,當即牽着小女孩,挑開湘妃簾,踏入室中。
一入室中,暖意透神。
小女孩眸子撲扇如蝶,邁着小小的青絲履飛向內室,邊飛邊道:“義父,義父……”聲音清甜,如涓細流。
“綺月……”內室有人回應,其聲清冷,略帶幾許黯啞。
小女孩腳步踩得飛快,待轉過梅花映雪屏,行至中室口,未有彎身,兩隻小腳互相一噌,刺着雪蓮的青絲履即作一軟,潔白小蘿襪踩着同色葦席,歡快的奔過書室,直入內室,揉身至木榻邊,一把拉着坐在床邊的人雙手,嬌聲道:“義父,今日雪濃,捉雪兔。”
“雪兔……”床邊人一怔。
“嗯,雪兔……”小女孩重重的點了點頭,臉頰的垂雲流蘇輕顫不休,繼而,抬着小臉蛋,藉著燭火與雪窗,打量着義父。但見義父臉色略顯蒼白,劍眉微微皺着,往日星輝如海的鳳眼也半眯着,好似正慢慢陷入沉思。
“義父?”小女孩搖了搖義父的手,不安的喚了一聲。
“嗯,孑孑煢兔,聞雪即驚,伊人淺笑,捧玉注晴……”那人微低着頭,遊離的目光越漫越濃,仿若在凝視着小女孩,實則慢慢的浸向四面八方,薄薄的嘴唇亦勾起來。
‘義父身子尚未盡好,言語猶且囫圇呢,如何可捉雪兔?’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心中微微失落。
“郎君,小心風寒。”織素捧着一件簇羽鶴氅走進來,默默將氅給那人披在身上,撫平每一個褶皺,指間輕柔若羽,仿若深怕傷着那人,轉眼時,見鶴紙窗並未掩牢,窗棱已渾白,烏墨色的矮案上淺埋着一層雪,她細長的眉皺起來,喚過一名女婢,歪頭問道:“洛羽呢?”
婢女搖頭道:“不知。”
“唉……”織素輕輕一嘆,疊步至窗前,掂着小巧的腳尖,探着纖細的腰身,伸出凝脂皓腕,便欲將窗闔上。殊不知,恰遇風烈,挾裹着茫雪,肆意的往內鑽,頓時撲得她一臉。
“不必闔它。”幾瓣雪花繞過闔窗人的臉頰,撲扇着翅膀冉冉飛向帷幄深處,一片染上了小女孩的眉,一片恰好落在那人的唇間,那人抿了抿嘴,劍眉若不可察的一挑,鳳眼中的星輝漸漸聚起來,伸手抹去小女孩眉間雪,拍了拍小女孩的手,微微一笑:“今日雪極盛,林間必多驚兔,待綺月練字一個時辰,義父便與綺月一道,入林逢雪兔。”
“真的么?”小女孩眸子唰地一亮,繼而,將小小的身子倚在義父懷中,粉嫩臉蛋擦着他的手,磨來磨去。
那人嘴上笑容更濃,緊了緊肩上鶴氅。
織素眉心一顫,將窗半掩,拉下薔薇細簾,用手將矮案上的雪抹了,將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婢女遞手爐過來,伸手接了,捧着滾燙的手爐捂了捂,待手上寒意盡去,走到燭案邊,跪坐於葦席中,拾起精緻的燭剪,探剪將舊芯一剪,遂后,歪着頭瞅了瞅燕踏蘭花熏香爐,見內中已淺積一塵灰,回頭看了兩名婢女一眼,默默一嘆,把隔夜舊灰卸了,將寥娜殘香滅了,復燃新香,待清香如徐之際,抬起臉來,朝着那人溫婉一笑:“郎君,傷筋動骨一百日,如今筋尚未聚,骨尚未闔,切切不可……”
“勿需擔心,吾已盡好。”那人揮手打斷了織素的話,將小綺月抱起來,凝視着小綺月身上的紅斗蓬,亦不知想到甚,點了一下她的鼻尖,輕輕笑起來。
小綺月眸子眨啊眨,小手緊了緊斗蓬。
“唉……”織素暗暗一嘆,只得向兩名婢女點頭示意,婢女當即捧來熱水盆,往案上置放着各色物什:三十二齒青木梳,墨玉薔薇顫纓簪,翹羽飛檐朱梁冠,月色渾凌綢絲帶,以及那修長若竹的月色袍等等……
三女跪在案畔,默默忙碌,素手交錯間,不時聞得冠纓輕觸聲。那人將神情扭捏的小綺月放下來,牽着她的手,默然走到窗前,揭開簾,推開窗,陣陣雪風撲面來,令人心神寸寸綻放,凝目一看,但見風姿妖嬈、玉蝶燦爛。
“郎君……”身後傳來輕喚,眾女已將物什備好。那人劍眉一放,洒然輕笑,落座於案。
片刻后,穿戴整齊,頭頂青玉朱梁冠,內着月色箭袍,外罩雪羽鶴氅,腰纏巴掌寬的玉帶,腳蹬翹頭烏墨靴,身姿修長,恰若玉樹臨風、朗星映月。興許心神洞開,微顯蒼白的臉頰泛着一抹淺紅。織素退後幾步,微仰螓首,打量着他,見其神光煥發,心中稍稍一定。璇即,命婢女擺下早已備好的吃食。
兩葷兩素,一盅濃湯,尚有滿滿一瓮細粟羹。葷者,色澤橙黃,乃是小鹿脯與黃獍脅,俱乃滋筋補骨之物。素者,碧綠如玉,一碟桂蜜伴胡瓜,一碟醬伴魚腥草,皆是郎君愛食之物。
食不言,寢不語,那人與小綺月對座,默然就食。待食畢,織素見他今日多食了一碗羹,眉眼彎成了月芽兒,遂后,眸子一轉,走向室外,去而復返時,捧了一盅熱氣騰騰的滾湯進來。
那人一見滾湯,眉頭便是一皺,神情怪異。
織素抿嘴一笑,跪在他的面前,奉上香氣四溢的木盤,柔聲道:“郎君,葯雖苦,然益身,不可不飲。”
“唉……”那人長長一嘆,鼻子顫了兩下,皺着眉頭,端起陶盞,咕嚕嚕一陣飲。身旁的小綺月定定的看着他,細眉輕挑,小嘴微張,晶瑩修長的鼻子,一抽一抽,心道:‘好苦,好苦,義父真可憐……’想着,想着,吐了吐舌頭。
稍徐,織素接過陶盞,見內中一滴不剩,嫣然一笑。那人卻好似打了個飽嗝,繼而,長身而起,向室外走去。小綺月腦袋一低,垂頭喪氣的跟在身後。
入得書室,那人卻並未止步,織素柳眉一皺,欲言又止。其後,那人闊步行至外室,將半掩的門推開,一步踏入雪色天地中。室外,簇雪紛紛,纏着玉桂,繞着朱廊。廊內廊外,仿若鋪得厚厚一層白絨席。
那人走到階口,肩倚廊柱,抱着手臂,仰望天上雪。織素行至他的身側,遞上金絲楠木小手爐,他卻未接,擺了擺手,喚過月洞外侍着的火紅甲士,命甲士擺案於廊。幾名士甲神情極其猶豫,卻不敢不遵,只得小心翼翼的抬出矮案,毗鄰着階沿。
待婢女鋪上葦席,那人嘴角一裂,對着茫茫瀑雪揉了揉左肩,既而,將雙拳對在胸前,深吸一口氣,璇即,手臂不住加勁,向左右緩括、緩括。一乾女子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待見他神情如常,竟然齊齊的吐了一口氣。
如斯三翻,那人嘴角笑意更濃,撩起袍擺,落座於矮案一側,從懷中掏出一卷書帖,往案上輕輕一擱,笑道:“綺月,且來摹帖。”
“摹帖……”小綺月頓時焉了,細眉亂擰,嘴角斜撇,卻不得不乖乖的提起裙角,朝着他福了一福,繼而,落座於案后,拾起雙龍銜尾筆架上的細毫筆,在烏墨硯中盪了一盪,咬着雪齒細貝,偷偷斜了一眼書帖,默默臨起帖來。
細筆雍娟,字跡婉約:“博收群史,得古名姬二十餘人,共成一卷,尚未刪定,不敢上呈。摹鍾繇三帖,愧未似為恨,直欲廢書耳。嚴寒知體更佳為慰……”
小綺月轉腕盪墨,半點小唇尚且輕輕吟哦,不多時,玉額即現珠汗,筆尖亦微微顫抖起來。那人見了,劍眉緊皺,嘴唇越抿越薄。小綺月本已心怯,眼角餘光也一直溜着他,見他不喜,心中怦怦亂跳,一個不留神,筆尖猛地一滑,霎時間,便見一道墨線直飆,將滿紙書卷橫拉,恰若一劍中剖。
“啪嗒。”一聲脆響,她手中的細筆墜落,黑墨四濺之下,恰若塗得點點雲團。
“噗嗤……”、“嘻嘻……”眾女掩嘴偷笑。
“義父……”小綺月眨巴着眼睛,嘴巴撇來撇去,泫然欲涕。
“唉,綺月,行書時,需得凝神沉心、心無旁騖方可。”那人悵然一嘆,拾起細筆,走到小綺月身後,慢慢坐下來,半擁着小綺月,握着她的手,大手合小手,小手拽細筆。
當下,織素強忍着笑意,素手漫卷黑白紙,復換新紙。
兩名俏婢侍於一側,暗中卻比劃着怪異的手式,她們在賭着江小娘子將書幾卷,一個猜兩卷,一個賭半卷。
小綺月被義父半擁於懷,手把手的教導,暗覺義父胸膛若暖牆,既寬且暖,一顆心悠悠蕩蕩,殊不知,盪着盪着,卻也慢慢靜下來,眸子漸而清澈無比,轉腕盪浪時亦若神助,片刻之間便臨得一帖。
細雪微微,落筆沙沙。
漫天的雪輕揚的飄着,時而繞着長廊眷眷飛,倏而纏着青冠玉帶紅斗蓬,織素轉動着墨條,不時的看一眼那人,嘴畔銜着淺淺的笑,兩名婢女神情恬靜,垂目於兩邊,顯然已忘卻賭約。
如此一幕,格外靜湛、安然。
“格格格……”
“莫逃,莫逃,洛羽莫逃……”
“唉呀,好你個駱黑娃,竟然偷襲某家……”
“閭柔,截着她,截着她……”
“吱,吱吱……”
突然,院外傳來陣陣歡快的笑聲,繼而,皚皚雪毯中竄來兩個小灰點,溜得飛快,宛若兩條灰線。稍徐,其中一條止於雪桂下,璇即,即見那物吱吱一叫,兩條短腿猛地一蹬,竄上了桂樹,抖落叢雪蓬蓬。而另一條則橫衝直撞,“嗖”的一聲竄上了雪階,繞着廊柱轉了一個圈,俄而,麻豆大的小眼睛一轉,捧着一枚堅果,人立而起,一步步挪到小綺月面前。
“汝,汝南郡公……”小綺月眉梢一抖,嘴巴張得老大,手中不由得一顫,筆尖再度一滑。
“唉,罷了!”那人劍眉緊皺,繼而陡轉即逝,瞅了一眼那名喚‘汝南郡公’的小伊威,抿了抿嘴,而後,曲起手指,照着那小伊威的腦門,輕輕一彈。
“吱,吱吱……”小伊威赫極了,落荒而逃。
“格格格……”
“嘻嘻嘻……”
一瞬間,院中嬌笑四起。
那人接過絲巾,抹盡掌中污墨,在笑聲中站起身來,眉目俱放,轉眼時,卻見一道紅影飄進院中,斜斜看了他一眼,輕然一笑,而後,提着裙擺,就着滿院飛絨,巧巧一旋,墨辯盪白雪,朱履踩玉絨,恰似百花凋盡,唯梅猶紅,極其嬌媚。
“雀巴,吉哈啦雀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