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60
坦白病情那天,病房是死一般的寧靜。
其實老花和王雯陪着女兒遭罪這麼多年,哪能沒有過心理建設?
可那畢竟是他們唯一的掌上明珠,父母的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反倒是花晚最先緩過勁兒來,笑了聲:“白血病……也有治好的呀,王主任已經給我確診了嗎?”
“還沒。”藍嘉樹握住她冰涼的手,用全部的力氣對兩位老人許諾:“我已經聯繫到了美國紐約一家治療血液類疾病的權威醫院,那裏的醫療條件是全世界最頂尖的,如果帶她去的話,也許結果會比留在北京要好很多,待情況穩定下來,我再接你們過去。”
許多已經結了婚的男人,都很難承受另一半身患絕症所帶來的負擔,更何況這兩個孩子不過是口頭上的婚約。
這樣接受藍嘉樹傾盡全力的愛,似乎對他的人生而言太不公平。
但希望所來的蠱惑力,又實在叫人講不出正義的拒絕。
一件生死之事,花晚在患病的五年來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她慢慢地和藍嘉樹十指交疊,小聲同意:“好,我去。”
背井離鄉在這種時候,顯得尤為恐怖。
可想到身邊還有他陪着,花晚又覺得自已可以硬撐。
“我已經跟王主任溝通過,他尊重這個選擇,如果可以,就儘快動身吧。”藍嘉樹說:“看來在協和是沒辦法控制病情惡化了,現在的每一天都很關鍵。”
“好,好。”老花努力想笑,答應着的表情卻很扭曲。
這個大度而樂觀的父親,終於也有頂不住的時候。
“爸……”花晚最見不得他難過,忽然就把臉埋進膝蓋,哽咽着說:“不要這樣好不好……”
藍嘉樹轉而摟住她,任她倒在自己的膝蓋上沒有形象地失聲哭泣。
王雯也側過頭去,憋得喉嚨發痛。
“我昨天跟寧總提過離職了,他沒有強我所難。”藍嘉樹說:“這幾年做遊戲,我也有些積蓄,經濟上不用太擔心,等到美國先讓花晚在醫院安頓好,沒別的問題了,馬上糾結您二老去陪她。”
王雯平時能說會道,此時卻半個字都沒辦法講出,唯有點頭。
她痛心女兒,心疼女婿,恨命運的不公,也恨自己作為母親的沒用。
如果可以,真的想替花晚遭這份罪,便再好不過了。
——
藍嘉樹這輩子的所有行動能力,都在出國治病這件事上體現了出來。
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變得再不是那個玻璃心的少年,而成為能夠支撐起一個家庭的頂梁之柱。
簽證、轉院、行李託運、房產辦理……數不清的瑣事早就在這段日子裏飛速結清,包括放棄了易迅那個足以令所有人都艷慕的工作,痛痛快快地變得一無所有。
藍光啟無聲地看着這一切,正因為自己全都經歷過,才深深地了解兒子的心情。
為他驕傲,還是難過?
這幾乎是道沒有答案的人生習題。
動身前往美國的前一天,大律師特意到醫院拜訪,和小樹在醫院的茶水間說了些很實用的囑託,最後毫無例外地掏出張支票,上面數額驚人。
藍嘉樹拒絕:“不用了,我會自己想辦法。”
“這不是給你的,這是花晚的。”藍光啟堅持塞進他手裏:“你好多年沒花過我的錢了,我盼着在我死前你都不要花,這樣我也覺得你有本事,不過凡事都有例外,你可以留着它,但凡有急需,不用因身外之物而造成永遠的遺憾。”
關於父親隱瞞花晚的病情的行為,藍嘉樹當然極度生氣,但畢竟已經不是非黑即白的小孩子了,這些日子理解過人生的無奈,也漸漸理解了藍光啟作為父親的選擇。
他瞧着拿着支票,沉默許久,最後終於還是塞進錢包,當做去美國的最後一張護身符。
——
婚姻是大部分人都不會錯過的社會關係,民政局每天都會贏來各種各樣的伴侶。
但女方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還是有點少見。
工作人員見狀趕忙問道:“請問有什麼可以幫你們的?”
藍嘉樹拿着所有必備的證件:“我們要登記。”
“拍照了嗎?”工作人員問。
“還沒。”藍嘉樹回答。
“那先左拐去小相館拍照,拿了照片再填表。”工作人員熱情指點:“小王,你帶他們過去。”
“不用啦。”花晚擺手,為難地看向陪同而來的老爸老媽:“還是算了吧。”
“你們自己決定。”王雯只能這樣表態。
本來兩個孩子已經商量好六一節領證,現在因為飛速的病變和出國的行程,小樹堅持提前,反倒是仍舊不忍心拖累他的花晚心生退卻之意。
對此藍嘉樹並不意外,忽然笑着撫摸她的頭:“好不容易把你騙到手,不會讓你走的。”
花晚曾以為自己會有很幸福的小家,可以做個快樂的妻子和母親,但眼前的現實實在讓她不知何去何從,除了藍嘉樹這個人沒變,好像什麼都變了。
但人還在,其實也便足夠。
她幾秒之後也隨之淡笑,沒再吵着離開。
每天都在拍結婚照的小夥子業務很熟練,將背後的紅布整了整,扶着相機熱情詢問問:“準備好了嗎?”
稍微化了點淡妝的花晚從輪椅上站起來,費力地坐到椅子上,摸着頭髮問:“是不是有點亂。”
拍照的小夥子本以為她是不能走路的,見狀才明白只不過是身體虛弱,忍不住感慨:“嚯,這麼高啊。”
花晚朝他彎起嘴角,讓藍嘉樹幫自己整理好髮絲,才宣佈:“拍吧。”
然後她就喜滋滋地摟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身邊。
世間唯一能夠讓時光定格的只有相機了。
鮮紅的背景,幸福的笑容,所停駐的這幕彷彿也透着圓滿的錯覺。
——
前往美國那天,北京是個出奇的大晴天,湛藍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
揮別父母後進入安檢后,花晚一直坐在輪椅上不說話,直到看見落地玻璃窗外的美景,才忽然微笑:“陽光真好,應該去郊遊的。”
她已經病入膏肓了,卻仍能保持開朗。
守在旁邊的藍嘉樹覺得心酸,艱難地彎起嘴角:“等病好了,想去哪玩都可以。”
“嗯。”花晚頷首。
藍嘉樹摸摸她的臉龐:“餓嗎,你媽給你帶了雞湯。”
花晚瞥他:“難道不是咱媽?”
“對,咱媽。”藍嘉樹終於笑了:“吃點吧。”
“怎麼偷進來的,安檢都攔不住你啊……”花晚無奈。
“為夫自有辦法。”藍嘉樹得意地把燜燒杯從包里拿出來,打開來吹涼了餵給她。
花晚嘗了嘗覺得味道不錯,便一口又一口地開始喝。
她的胃口比大部分病人都好,除非是藥物反應太劇烈,否則一天三頓都不會落下,也是唯一令人欣慰的地方了。
藍嘉樹說:“我們的婚禮去馬爾代夫辦好不好,你不是想在海邊嗎,找個節假日,這樣大家也會有時間參與。”
“好啊。”花晚雖然如此答應,卻很明白這些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但越絕望,她便越不想把幻想的氣泡戳破。
儘管已經走到如此的地步了,卻仍舊討厭看到小樹難過的臉,真的是沒辦法的軟弱。
——
由於此行到美國是一心一意看病的,辦事情的速度反而十分快捷。
藍嘉樹暫時住在早就移民至此的親戚家裏,先幫花晚辦好了住院手續、繳好昂貴的治療費用,看着她終於安頓完畢,才稍微安然,尋了處距離醫院不遠的房子,計劃着把心心念念女兒的兩位老人也接過來居住。
可惜面對她的病情,再優秀的專家也沒有更好的方法,只能採用最新研發出來的藥物減緩轉換為白血病的速度,卻又因難以控制的副作用而讓花晚更加憔悴不堪,整日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本寄希望於先進醫療技術的藍嘉樹很着急,難免懷疑自己堅持帶她來到這裏,遠離家鄉、遠離親人,是不是大錯特錯了。
反而是奄奄一息的花晚特別堅強,在難得蘇醒而平靜的狀態中安慰:“你不要亂想,這種病本來就沒多大辦法的,中華骨髓庫找不到合適的配型,美國就更難找了……實在不行,就採用化療吧……”
藍嘉樹在病床邊握着她的手:“聽醫生的。”
“嗯。”花晚逗他:“苦着臉幹什麼呀,給我笑一個。”
藍嘉樹心如刀割,笑的比哭還糾結。
“傻樣兒。”花晚有種坦然接受命運的平靜,輕聲道:“我跟你商量件事好嗎?”
“怎麼?”藍嘉樹生怕她講不吉利的話。
花晚說:“我昨天在走廊啊,看到了也是從中國來的一家人,來給兒子治病的,只是他們的錢不夠啦,坐在那裏哭呢……這幾年我也存了十幾萬,本來想留給爸媽的,要不然,你幫我取出來給他們吧,沒準那個小男孩兒就能治好……”
藍嘉樹沒想到花晚在這種狀況下還會想着別人,愣了愣才點頭:“嗯。”
“嘻嘻。”大長腿笑出來,拽着他的手抱到胸前,慢慢地閉上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墮入了沒有病痛的夢境世界。
藍嘉樹坐在旁邊一動也不敢動,他每天都活在絕望之中,又在時時刻刻祈禱着希望。
原來人類在面對這種情況的時候,並沒有三六九等的差別。
他不要物質,不要尊嚴,不要任何可有可無的浪漫妝點,唯一單純的念頭就是,盼着她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