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天地間】

71.【天地間】

牢門被他一劍劈開,哐當一聲巨響。

江城上前單手抱她起身。

“跟我走。”

自己的腳沒有力氣,這樣下去只會是他的累贅,明霜看着他,又是喜又是憂,“你傻不傻啊,會死的!”

江城微微垂眸,“我若就這樣看着你死了,那才是真的傻。”

他抬劍隔開跑上囚車來的官差,一把攬住她腰肢,雙足一點,旋身躍起。

刑場上劫死囚是大罪,他單槍匹馬一個人能撐到幾時?原本就不想把他牽扯進來,到如今卻進退維谷。

沿着京城坊間的屋檐上一路而去,明霜摟着他的脖頸,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街小巷,半晌才喃喃道:“好好活着不好么?現在劫了囚,你能逃到哪裏去,這也就罷了,多少應該蒙個面……”

江城聞言倒是淡笑了一下,“嚴家也在追殺我,蒙不蒙面有什麼打緊的。本就是半條命,當我還你的……”他頓了頓,“我會救你出去,再信我最後一次。”

她心口一堵,揪着他衣襟澀然地抿了抿唇。

在房頂上繞了幾個圈子,最後竟在界身巷落了地,她鋪子的後門處已準備好兩架馬車,趙良玉正忐忑地在馬匹邊張望。

“小姐!可算等到您了!”眼見江城抱着她下來,趙良玉和高恕忙上前來攙扶。

就在此時,方才刑場上大殺四方的蒙面人也從牆外翻了進來,扯下面巾喘了口氣。

“累死了,尾巴沒甩乾淨,估計一會兒得找到這附近來,咱們得動作快點。”蕭問利利索索地把一身血衣換下,扔給趙良玉,隨後又從江城手裏接過明霜,放上馬車。

江城頷首道謝:“辛苦你了。”

“兄弟么,你我之間不用言謝。”蕭問伸手往他肩上一拍,“接下來的路更兇險,你定要小心。”

江城苦笑着應下:“如果我到時候回不來,麻煩你替我安頓好她……”

“你可別烏鴉嘴。”蕭問忙不迭擺手,壓低聲音,“我對女人最沒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到時候哭起來,你讓我怎麼辦?”

“我沒辦法……”

“不管有沒有辦法。”蕭問收斂表情,肅然道,“活着回來。”

“嗯。”江城點了點頭,轉身時,又不舍地朝明霜的方向看了一眼,終究還是狠狠心,跳上另一駕馬車。

“好自珍重。”

明霜尚在車裏出神,蕭問打起帘子把一套嶄新的衣裳遞給她,“姑娘先換上。”

她伸手接了,忽然問道:“……小江呢?”

後者扯了扯嘴角,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很快走開了。

衣衫是尋常的粗布麻衣,等明霜回頭看時才發現這是一輛裝載貨物的馬車,都是店裏的布匹,想來趙良玉是想用這個掩人耳目,送她出城。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蕭問才跳上車來,車夫跟隨其後,坐在外面套車子。

“委屈姑娘了,咱們倆一會兒得扮做出城做生意的小販,眼下官府肯定查得緊,你小心點千萬別出什麼岔子,有什麼事我來應付。”

她回過神來,一把拉住他,“江城呢?他去哪兒了?”

“他……”蕭問略一遲疑,“他不同我們一塊兒,先出城了。”

明霜隱隱覺得不妙:“他是做什麼去?”

蕭問為難地與她對視,最終還是如實回答,“你也知道的,劫下朝廷要犯非同小可,現在這種情況必須有個人出去引開追兵,咱們人手不夠,不是他就是我了……很顯然我比較惜命。”

車夫揚鞭一甩,馬車已然開動。

明霜怔了一瞬反應過來,兩手握住他胳膊懇求:“我想去見他,你帶去我見他好不好?”

不用想也知道他此行兇多吉少,她腦子一熱,猛然搖頭:“罷了罷了,我不用他救,我不必他救,橫豎一條命,犯不着牽連他。你讓我走,官兵見了我就不會再去追他了。”

“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了!哪怕你現在回去,這劫囚的罪名也已經是板上釘釘,沒跑的事兒。”蕭問沖她皺眉道,“他既這麼做,是生是死肯定早就有數,他一心想救你,你這樣會害了他的!”

“可是……”

“如今什麼樣還不知道,你也別就往壞里去想。”蕭問寬慰道,“江城的身手是皇城裏數一數二的,別人的人遇上禁軍絕對逃不了,可他不同,常年在鬼門關外打滾的人,閻王爺都不敢留他。”他笑着打趣,“你莫着急,萬一他到時候安然無恙出來了呢?咱們約好的在城外匯合,我可得好好的把人交給他才行啊。”

明霜被他摁回原處坐下,一時也沒有辦法。

“去什麼地方?”

“一個你曾經去過的地方。”

蕭問將車簾撩開條縫,警惕地注意周圍,嘴上還不忘叫她寬心:“你安安心心等着,不會有事的。”

明霜只得頷了頷首,抱着膝蓋埋首在臂彎里,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

距離城外兩三里地的官道上,江城驅車疾馳,被官兵發現端倪是遲早的事,只盼着自己能多拖延一段時間。至少能讓她有機會出城。

只要出了這座城,天大地大,去哪裏都好,別再回來了。

背後已聽到沉沉的馬蹄聲,愈來愈響,愈來愈近,彷彿一面不停敲擊的鼓,令他不自覺加快了駕車的速度。

四周的小竹林修長而青翠,冷風呼嘯,他正抬頭,赫然看見停在面前的幾匹駿馬,飛快勒住韁繩。

官道上再無旁人經過,滿地煙塵四起,馬匹在寂靜中不耐地揚起蹄子。很快,身後的馬蹄聲也漸漸逼近,在他不遠處陸續停下。

江城平靜地環顧周圍,鬆開了手裏的韁繩,緩慢摁上佩劍。

趕來的禁軍幾乎將所有生路堵住,人數上百,並且還在不斷增加,他舊傷未愈,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逃脫,但撐個一時半會兒還是不成問題。

正翻身從車上下來,那禁軍之中忽慢騰騰走出一個人,容貌略有幾分眼熟,身着鎧甲,滿臉橫肉,手拿了把古銅劍,神色鄙夷。

“有道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這麼快又和指揮使見面了。”左聽雲把劍一提,冷笑道,“上回你我的恩怨還沒了呢,您不是說要殺了我么?”

江城淡淡迎上他視線,抖出劍來,眼裏絲毫沒有懼色。

人活一口氣,現在憑着人多勢眾殺了他,心裏也不痛快,左聽雲揚手一揮,底下的禁軍自行往後退了退,給他二人騰出空間來。

“我倒要看看,你這喪家之犬還有什麼能耐!”

*

明霜的馬車順利出了城,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車子在附近兜了一個圈子,最後停在一家農戶門前。

宅院很是簡陋,姚嬤嬤和未晚一早便守在那兒等候,眼看明霜下來,兩人趕緊上去接她。

“小姐……”

“誒,是你們。”明霜意外地瞧着她倆,伸手摸摸這個,又去摸摸那個,欣喜道,“你們沒事?”

“我們沒事。”未晚含淚點頭,“抄家之後我和嬤嬤就被賣到安武坊里了,是趙掌柜贖我們出來的。”

姚嬤嬤抬手給她擦眼淚,酸楚道:“小姐,您受苦了。”

“我還好。”她艱難地笑笑,“索性還活着。”

屋裏走出一個老婦人,乍一看去,似乎是上次在市集上見過的那位,明霜微微一怔,對方卻風輕雲淡地沖她點點頭。

“外頭風大,姑娘腳上不方便,進來歇着吧。”

她不勝感激,“多謝老人家。”

官道之上,寒風瑟瑟,沾滿鮮血的竹葉在空中紛亂地打了個旋兒,翩然而落。江城右手握着劍,劍尖指地,勉強靠着這個才站穩身子。

左聽雲舉着長劍,雙目圓瞪,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砰的一聲,濺起一地煙塵。鮮血從他身下蔓延開來,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靜。

江城冷眼從來者的面容上一一掃過去,眸中的殺意凌厲刺骨。

突然間,馬匹嘶鳴,面前的禁軍揚刀叫喊着,策馬向他殺來。他踉蹌着站起身,抬手握劍,氣勢凜然,在刀光中揮劍直入,劍鋒過處,必見血光。

剎那之間,血色漫天。

外圍的禁軍幾乎看呆了眼,那林中的青年彷彿猛獸一般,渾身上下似從血水中打撈出來,森然的雙目,冷漠而可怖,手中之間瘋狂地斬殺着,如此猙獰的一幕,讓在場眾人也為之一顫。

猩紅的道路上,橫屍遍野,一波禁軍衝上前,另一波又緊接着補在後,圍起來的人牆仍舊沒有露出半點縫隙。

日落西山,薄雲慘淡,空氣里滿是鐵鏽的味道。

趕來的禁軍指揮愕然瞧着眼前這一幕慘烈的景象,禁不住背脊發涼。人群之中,那人已然落得周身是傷,饒是如此,他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依然讓旁人感到畏懼。

真是個極其兇狠的野獸啊,禁軍指揮嘖嘖暗嘆。

身邊的弓箭手抽出一支羽箭,正要搭上弓去,他抬手喝止:“不行,上頭說了要抓活的。”

“人早就是強弩之末了,看他能撐到幾時。”

長箭從耳畔擦過,江城已無力抬劍格擋,視線漸漸模糊,眼前灰濛濛的一片,這樣的瀕死之感還是頭一回遇到。

側目看到身後淺淺的黃昏,他驀地鬆了口氣。

也好,也好……

幸而她安然無恙。

只要她安好,再怎樣也值了……

江城閉上眼睛。

強烈的疲倦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這段時間太累了,太累……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希望這一覺睡下去,就永遠也別醒過來。

浴血的青年終於倒下,能感覺到在場的所有人都放下了重擔。指揮使抹了抹臉上的汗,吩咐道:“綁人,送去大理寺,大人要親自審問!”

傍晚,天色漸黑。

明霜坐在院子裏,盯着門外發獃,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他還沒回來……

姚嬤嬤上前給她披上外衫,輕聲勸道:“小姐,去睡會兒吧,您在牢裏一定沒休息好。”

她偏過頭,“我睡不着。”

“您得當心身子。”

“阿嬤。”她並不接話,反而問道,“你說他能回來么?”

就知道她是在擔心這個,然而姚嬤嬤答不上來,只有沉默。

明霜嘆道:“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他是不是被朝廷的人抓到了?”

“你放心。”蕭問叼了個饅頭從屋裏走出來,“他這個人,即便是把刀架脖子上,也不會供出你的。”

她顰眉側過身,語氣微涼:“莫非你以為我只是怕他供出我么?”

蕭問聳了聳肩,知道女人不好惹,也不同她拌嘴,“時候還早,沒準兒是在躲追兵呢,再等等吧,這種事,沒個一天兩天是辦不好的。”

她不懂這些,聽了蕭問的話半信半疑地別過臉,還是固執地在原地坐着。

姚嬤嬤拿她沒辦法,只得在旁邊陪伴。

蕭問吃完了饅頭,擦擦手往房裏走,走到門口又轉身來看。深藍的夜幕下一抹清瘦的倩影,心中不由感慨。

老弟啊老弟,還說人家不在乎你,不過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罷了,這哄姑娘家高興的確是個技術活兒啊……

他嘆了口氣,頷首進去。

*

陰暗的地牢內,四處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腥味,嚴濤不自覺擰起眉來,跟着前面開路的侍衛一階一階往底下走。

“張公公仔細腳下。”

身後的宦官掩住口鼻,頗有些嫌棄的撩起袍子,每一步都走得極其小心,嚴濤不時也會回過頭來扶他兩把。

很快走到了底,地上很潮濕,抬眼看去,刑房的石牆上,幾把鐵索吊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髮絲凌亂,滿身血污,已然辨不出本來的面目。兩旁的火把忽明忽暗的照着,他仍肅着臉,雙眼緊閉,呼吸淺淡。

一見他到場,審訊的人忙起身行禮。

“張公公。”

宦官皺着眉示意他靠邊站,往那犯人身上一打量,未及細看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小子招了么?”

在旁的推官回答道:“還沒有。”

他懷疑,“這麼倔?莫不是你們下手太輕了?”話才說完,便嘀咕着搖頭,人都打成這樣了,想來也不是這個緣由。

“他怎麼樣?該不會是死了吧?”瞧對方死氣沉沉的,半天沒有生氣,宦官叮囑道,“命可得留着,眼下除了他,沒人知道死囚的下落,別把人玩死了,到時候我不好向聖上交代。”

“公公儘管放心。”推官諂笑着點頭,“下官拷問人,向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沒招之前怎麼得也得留口氣兒讓他說話。”

言罷,他打了個響指,很快有人拎了兩桶水上來,往那人身上一潑。冷秋里冰水刺骨,江城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往面前一晃,神色波瀾不驚。

宦官在椅子上坐下,行刑之人立時取了燒紅的鐵條,一鞭一鞭往他胸膛上狠抽,鮮血四濺,滿室都是焦糊的氣味。宦官看得有些頭皮發麻,偏偏這人從頭至尾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鐵條打下去像是在抽一具死屍,毫無反應,他不由嘖嘖出聲。

嚴濤看出他的不適,笑着上前來給個台階讓他下:“這拷問犯人的場面太過血腥,公公還不看為好。咱們牢裏的酷刑有上百種,挨個給他來一次,過不了多久就能招的,您只管等消息便是。”

宦官早有此意,掖了掖鼻子,勉為其難道:“既這麼說,那就有勞嚴大人了。”

“公公哪裏的話,這是應該的。”

地牢裏蛇蟲鼠蟻滿地都是,多看一眼都覺瘮的慌,那宦官也不再多待,很快便匆匆離開。

嚴濤目送他走遠,回過身,背脊挺得筆直,撩袍而坐。

推官遞上熱茶來賠笑道:“嚴大人這是要親自審么?”

“怎麼說從前也是我的人。”他笑道,“給點見面禮應該的。”

話音才落便又頷首吩咐:“上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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