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大雨中】
傍晚回到房裏,杏遙打了水給明霜洗臉,見她一副心不在焉地模樣,不由打趣:
“怎麼了,悶悶不樂的?白天不是還挺高興的么?”
明霜嘆了口氣,“我在想,我今天說的那些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杏遙沒聽懂:“什麼話?”
她張了張口,最後還是沒說出來:“沒什麼。”
杏遙也不多問,伸手給她解衣裳,“說真的,您掙了這麼多錢,就沒想過給我漲漲月例呀?”
明霜回過神來笑她:“喲,頭一次見你找我討銀子呢。是怎麼了?也打算開始攢嫁妝了?”
杏遙老臉一紅:“什麼嫁妝不嫁妝的,您就知道胡說。”
“胡說么?”明霜湊過去,“你現在可是三天兩頭地往鋪子裏跑,別以為我不看不出來。”她伸出食指擺了擺,掩着嘴笑:“想不到你喜歡那樣的?這種文弱書生有什麼好,跟個軟腳蟹似的,風一吹就倒。”
起初還矜持着,一聽她這麼說,杏遙登時急了:“書生怎麼了?人家有才情有學識,博古通今,風流倜儻!……您不喜歡,也別礙着人家喜歡啊。”她癟了癟嘴,低低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跟您一樣,喜歡江侍衛這種悶葫蘆不吭氣兒的。”
她皺起眉來:“哪有,小江話很多的,你不知道罷了。”
“是是是,就您的最好了。”杏遙扶她在床上躺下。
明霜還在琢磨這事兒,翻過身問她:“誒,我說正經的,你年紀也比我小不了多少,老跟着我多沒出息。要是想嫁給他,我給葉夫人說,放你出去吧?”
“別,您可千萬別。”杏遙連連擺手,“咱們院子最近可得避避風頭,葉夫人那兒氣還沒消呢,您這會兒找上去,不是又給自己碰一鼻子灰么?再說了……”她紅着臉收拾茶碗,“我們倆還沒把話說明白呢,不着急。”
明霜聽罷,長長的“哦”了一聲。
“那好吧。”
杏遙是從小跟着她長大的,她自然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至少別去什麼富貴豪門裏給人家做小妾。
凌舟是老實忠厚的人,若是這次科考能中個舉人就好了……
*
夏夜裏陣雨總是突如其來,一晚上狂風呼嘯,窗外枝搖葉晃。
猛然一道亮光閃過,悶雷從天空中落下來,噼里啪啦的雷聲敲開沉寂。明霜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房間裏漆黑昏暗,她抬手放在額頭上,靜靜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坐起身,摸到床邊的輪椅,嘗試着想坐上去。在摔了兩三回之後,總算是藉著床沿的力勉強爬上了椅子。
雷聲很大,饒是屋裏弄出這樣大的動靜,也沒人留意到。
明霜在桌邊喝了杯水,搖着輪椅緩緩往外走。
杏遙睡得很死,已經是下半夜了,院中一個人也沒有,她從月洞門出去,慢騰騰地向西邊跨院而行。
竹影搖曳,烏雲蔽日。
雷打了半晌之後,暴雨如期來臨,豆大的雨點砸在夏天茂盛的花木上,聲音格外沉冷。
江城剛剛歇下,驀地聽到門外有人輕叩,他不由奇怪:“誰?”
然而雨勢太大,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
他隨手撿了件衫子披上,起身去開門。
屋外電閃雷鳴,雨絲傾瀉,一道電光閃過,明霜就這樣毫無徵兆的出現在他眼前,唇邊笑容淺淺。
“霜兒?”江城微愣一瞬,忙拉她進來。
淋了一點雨,明霜頭上有點濕,幸而雨落下來的時候她正好走到門外,這才沒被澆成落湯雞。
四周不見旁人,江城有些發怔,“你一個人?”
“是啊。”她扯扯頭髮笑道,“有沒有覺得很驚喜?”
是驚嚇吧……
他暗自嘆氣,俯下身給她擦手上和頭髮上的水,“大半夜的,怎麼一個人來了?”
明霜抬眼看他:“想見見你啊。”
從她的房間走到西跨院,這一路也不算近了,江城把燈點上,回頭看到她手指被軲轆磨得通紅,禁不住皺眉。
“這麼大的雨,有什麼話不能等到明天再說,非得現在過來?”他握住她的手摩挲了兩下,搖頭問道:“杏遙呢?”
“她睡得熟,我沒叫她。”明霜說完,指了指房頂,笑道,“雷聲太大了,我一個人很害怕的呀。”
看她臉上風輕雲淡的表情,江城很是懷疑地望了她一眼。
“就為了這事兒?”
明霜不太自在地顰起眉:“我要來見你,還非得有事才行么?”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無奈,“我擔心你淋雨。”
“淋了就淋了。”她笑道,“不是還有你么?”
江城替她把髮絲上的水擦乾,好在只是淋了一點,應該不會惹上風寒。
“冷不冷?你坐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去燒熱水。”
“誒。”
此前沒有來過江城的住處,明霜頗覺好奇,仰頭四處打量。他這地方也太簡陋了,連件像樣的擺件都沒有,冷冷清清的,少了點人情味。
明霜繞到他卧房裏,旁邊立着好些木雕,都是半成品,已經積了灰,像是很久沒動人過了,桌上還鋪着畫紙,厚厚的一疊,散得滿桌都是。她剛抬手想去拾來看,江城卻不知幾時回來的,動作極快,搶上前來伸手一抓,掩在背後。
明霜怔了怔,伸出手:“給我。”
江城微不可見地往後退了一步,“我隨手塗的……沒什麼好看的。”
臉上明擺着是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明霜也不退讓:“既然沒什麼好看的,那我看看也無妨……快給我。”
她索性威脅道:“你再不給我,我就叫非禮了。”
“……”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這非禮叫給誰聽?
他實在是哭笑不得,擔心她動作太大又上次那樣摔下來,只好妥協着把東西遞出去。
明霜抽過手來看,沒有色彩,全是白描,數十張畫紙上都勾勒着同一個人,背景里山山水水,亭台樓閣不停的在變化,作畫之人用不太精緻的筆鋒居然也細細描繪出令人動容的畫面來。
她認認真真看完,悄悄瞥了他一眼,然後故作不解地挑眉問道:“誒,這畫兒上的姑娘是誰呀?生得這麼好看。”
這個人明明知道畫的是誰,還偏偏這樣問。江城微微抿唇,忍不住就是想笑。
他漫不經心道:“是啊,也不知道是誰。”
明霜回頭笑着拿手去捏他臉頰,嘆道:“你誇我一句有那麼難么?”她拉着他坐下,抖抖手裏的畫兒,輕聲問:“怎麼忽然想起要畫畫了?”
“閑的。”江城答得簡單。
明霜眯眼睛望着他笑道:“你沒說實話……還在為上次木雕的事兒煩心么?”她張口就誇讚:“其實你雕的比他畫的好看多了,他也沒什麼能耐,不就是畫畫兒么?誰不會?我路上隨便撿個人都會啊。”
江城微微笑道:“你覺得畫得好?”
“自然好了,我就不會畫畫呀。”明霜把畫紙放回去,笑吟吟道,“你看你,什麼都會,你比我厲害。”
之前不是還說路上隨便撿個人都會么……
不欲提醒她被打臉了,聽這話里話外滿是自豪,江城微微一笑。
“水該開了,我去去就回。”
“嗯。”
不多時,他端了熱水,坐到床邊給她擦臉。
“下次不要這樣半夜過來了。”江城不禁加重語氣,“好在你走得快,萬一淋出病怎麼辦……”
明霜忍不住笑道:“好啰嗦,你快趕上杏遙了。”
他聞言失笑,不再說話。
溫熱的巾子,細細從她眉眼上擦過,細嫩肌膚很快就被染上一抹淡淡的酡紅,指尖停在唇角的時候,他便放緩了動作。
桌上的燈燭閃閃爍爍,明霜從不塗口脂,唇上的顏色卻明媚得好看。江城只覺得喉間熱騰騰的,不由低頭去吻她。柔膩的唇瓣含在口中,他探進去同她纏繞,唇齒相依,滿是溫存。她如今也學會怎麼回應了,細細淺淺,時重時輕。
江城稍稍睜開眼,明霜仍閉着雙目,吐息溫熱淺淡,燭火之下的眉目柔和而精緻。
他從沒想過能這樣摟着她,直到現在還覺得像是夢一樣。
雨還很大,下個沒完沒了,這會兒也不便送她回去,江城往床下又鋪了一條被子。他的床板硬,平時自己睡也就罷了,若是換做是她,肯定不會習慣。
等他忙完,明霜才伸手讓他抱到床上去,裹着薄被一縮,倦倦的打了個呵欠。
看到她這樣子,江城才是無奈。
今天晚上自己是別想睡個好覺了……
“早些休息。”
他抬手熄了燈,和衣靠在床邊,坐着淺眠。
隔了許久,聽到她輕輕開口:“小江。”
“嗯?”
“我白天說,要養你的那句話……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
江城緩緩抬起眼皮,入目一片漆黑,他搖頭:“沒有。”
黑暗之中,她伸出手,摸到他掌心輕輕握住。
“你就是愛把事藏着心裏,什麼也不說……我知道的,你覺得我同你好,是因為被喬清池退了婚,所以想找個慰藉,對么?”
“不是……”
不等他說完,明霜就打斷:“我不是個隨便的人,不管你怎麼想,我自己早有打算。鋪子眼下已經有起色了,再過段時日,我想法子離開明家,咱們倆一塊做生意,好不好?”
上次她也曾提過這個事,那時他並未放在心上,想不到……她竟是認真的!?
江城又是欣喜又是不舍,他沒奢望過能和她一起過日子,但此時此刻,這話從她口中聽到,不得不感慨萬千,然後又覺得心疼。她這生已經不算順遂了,後半生卻還要為了生計忙碌。
自己何德何能,得她如此傾心相許……
不知不覺,握着她的手就緊了一分。
“好。”
見他答應,即便是在意料之中,明霜還是鬆了口氣,繼而微笑道:“那等以後安定下來,咱們就成親吧。我想嫁給你,你肯娶我么?畢竟他們都說我輕浮、不檢點、不懂事,我年紀也這麼大了,你一定嫌我老。”說完還幽怨一聲長嘆,“我肯定比不過那些年輕的小姑娘,今天送個荷包,明天送個劍穗,後天就該把心捧着來給你了。可憐我這個瘸子,註定要孤獨終老。”
他還沒開口,她自己就先說了一大堆,起先他心裏還感動着,聽到後面就笑了。
江城帶着笑意,卻言辭懇切:“只要你肯嫁,我自然願意娶你。”
明霜正要說話,他竟已俯身,動作溫柔地吻了下來,沒有吻得很深,卻滿是憐惜和深情。
吻過之後,江城埋首在她頸窩,低低道:“我很高興……你說願意嫁給我。”
明霜抬手撫上他後背,寬慰似的拍了拍,笑道:“就知道,必須給你吃一顆定心丸。你這個人啊……”她沒有再說下去,屋外的驚雷驟然落下,閃電將室內照得通明透亮。
“那你今後要加把勁兒了。”她忽然頷首,“我可是打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吃不得苦,山珍海味,丫頭僕婦,一個都不能少,還要住大房子。你得養着我。”
她說得理直氣壯,江城不由輕笑出聲,“好,都沒問題。”
耳鬢廝磨了一陣,他鬆開她,溫柔道:“行了,快睡吧,一會兒天該亮了。”
明霜應了聲好,仍舊同他十指緊扣,合上雙目,歪頭睡下。
雨聲瀟瀟,雷漸漸停了,空氣里濕氣很重。
兩人就這樣靜靜躺着,心中滿是平安喜樂。
江城才剛淺淺入睡,忽然聽到“啪”的一聲脆響,他忙睜開眼,還沒等問,緊接着又是一聲響。
“怎麼了?”
明霜已經爬起來了,語氣幽怨:“你這兒有蚊子……”
江城微怔,“是么?”
“你住了這麼久,都沒發覺么?”
他確實沒留意過這些。
於是又起身把燈點上,果然看到屋裏盈盈繞繞好幾隻。
這夏天裏下了雨,蚊蟲愈發肆虐起來,明霜撩起胳膊打量,手臂上赫然兩個疙瘩,癢得她直抽氣。
“別撓。”江城把她手摁着,“越撓越癢,明天讓杏遙拿薄荷給你擦一擦。”
明霜咬着下唇,“你不掛蚊帳啊?”
“……我不掛那個。”
“艾草也沒熏么?”這幾天蚊蟲多,幾乎每晚睡前杏遙都會在屋裏燒一把。
他搖頭:“沒……”
明霜訝然道:“你就沒被蚊子叮么?”
江城也奇怪:“沒有。”
“難怪它們衝著我來。”她咬咬牙。
說話間眼前便飛過一隻,明霜啪地一聲打過去,然後急道:
“沒打着,往你那邊跑了。”
江城動作倒是很快,兩下滅了一隻,掌心裏有血滲出來,想必就是剛剛在她手上叮的罪魁禍首。
明霜還不解氣,拉着他衣袖指指前面:
“那邊還有。”
“在你左邊的……”
“啊,又飛過來了。”
屋裏此起彼伏的“啪啪啪”聲。
於是,兩個人就這樣拍了一晚上的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