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淚空流】

33.【淚空流】

幸而園中還不曾落雪,明霜把手爐擱在膝上捂着,久了也就漸漸適應了氣候。明綉快步走在前面,她在後面跟着,牆邊的紅梅如胭脂一般,花瓣上有白雪幾許,果真別有一番風味。杏遙忍不住贊道:“小姐,這梅花真是好看,比咱們家的開得好多了。”

明霜用手指摸了摸凍僵的臉頰,忽然嘆道:“這麼冷的天,也不知他在外面站着,用了飯沒有……”

江城這個人就是太苛刻,若說在外面等她,真的會寸步不離,連飯也顧不上吃,哪裏有人這麼待自己的……

“就那枝了。”明綉站定了,伸手一指。杏遙趕緊應下,踮着腳過去摘。

趁丫頭摘花的空閑,明綉不自在地負手背着,猶猶豫豫地問她:“你……你什麼時候和郡主搭上關係的?難不成是明錦走之前吩咐你了什麼?”

“這話就奇怪了。”她拿帕子掩嘴角,“郡主願意同誰好,莫非還得聽明錦的不成?”

明綉咬咬嘴唇,“那她怎麼對你這麼好?平時也沒見她來咱們家走動啊?”

這個問題她還想問旁人來着,這樣來路不明的好意,她可不覺得高興。明霜不欲多言,“你有那個閑工夫討好郡主,倒不如好好想想今後怎麼打算。”

“我有什麼好打算的?”明綉很不屑,“姐姐你也看見了,上趕着來巴結我的人排隊都能排到東華門去,多少人送金送銀的想討我開心。”

“你也知道是來巴結你的。”明霜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沒了爹爹,你覺得他們會爭相恐后的供着你么?”

她聽着不解,皺眉尋思了好一會兒。

“三小姐,您的花。”

眼見明綉接了,明霜才招呼杏遙:“走吧,林子裏怪冷的,等日頭出來可就糟了。”

“誒。”

原地里明綉還在擺弄那枝紅梅,朝她背影努努嘴:“什麼嘛,莫名其妙的。爹爹是朝里的大臣,只要有他在一日,就沒人敢待我不恭不敬。”

她想明白了,才嘚瑟地冷哼:“知道你難找婆家,看在你那瘸腿的份上,我也不和你計較了。”

花廳里,眾人圍着火爐而坐,爐上燙着酒,旁邊還架了只小羊羔在烤。宜春郡主正和人下棋,捏着棋子尚在琢磨。

對面的孫家小姐隨口問道:“這兩人去得挺久的,還沒回來么?”

“好像是蠻久了……”宜春郡主反應過來,轉頭朝窗外張望。

本是想戲耍明綉,哪知道她會把明霜拖下水。不多時,遠遠的見到兩個身影,有人笑道:“來了來了,快把熱茶備好,讓她們暖暖身子。”

很快明綉便推門大步流星跨進來:“冷死了,有熱酒么?”

“有有有,你們倆先坐着烤烤火。”

丫鬟們從她手裏接過梅花,忙又去端茶倒酒。杏遙把湯婆子換了個熱的,兩手捧着明霜的臉給她焐熱。

“辛苦兩位姑娘了。”慶壽公主命人熬了兩碗熱羹送上來,親手將梅花插/入瓶中,很是讚賞的點點頭,“三姑娘眼光不錯,這花枝挑得好,錯落有致,精美得很。”

聞言,眾人便圍過來賞玩。窗邊的喬清池卻仍舊提筆俯身作畫,不為所動。旁邊的錦衣男子捏着酒杯走到他身側,奇道:“你在這兒躲着幹什麼?不過去看花兒?”

“不急。”喬清池沾了沾墨,連頭也沒抬,“我尚未畫完。”

“喲?畫的什麼,我看看……”

慶壽公主將梅花遞於丫鬟,起身笑道:“好久沒見清池畫畫了,難得你今日有這個雅興,我可要先睹為快。”

他手腕一轉運筆收尾,繼而抖了抖畫紙,頷首微笑:“有一陣子沒動筆了,只怕讓長公主笑話。”

“你的畫技我心裏有數,再粗劣也要讓我瞧瞧。”說著,慶壽公主把畫小心攤在手中,上下一瞥,眸中越笑越深,“我說你為何遮遮掩掩的,原來是畫的明家小姐……”

他澀然一笑,拿扇子掩住嘴角,頗有幾分窘迫。

聽得這話,宜春郡主和幾位小姐們都趕上來瞧,皆怔了一瞬,隨後笑吟吟道:“畫得可真像,改明兒喬公子也要給我畫一幅。”

他含笑應了聲好。

一聽是畫的明小姐,明綉只當是自己,甚是得意地放下茶碗悠悠走來:“我和喬公子說話不多,難為公子這樣記掛着。不過只畫了我不畫其他姐妹,這倒讓我心裏難安了,下回公子若有閑暇,也幫着其他姐姐們畫一兩張肖像吧。”

喬清池收了扇子,垂眸淡笑,並未應她,反而是旁邊的宜春郡主別過頭去強忍住笑。明綉瞧着奇怪,繞過案幾把畫搶了來看,登時就變了臉色,咬着下唇低聲道:“怎麼不是我?”

終於有人沒憋住“噗”的一下險些笑出聲。

“小姐,小姐。”杏遙偷偷瞄了一眼,跑到她跟前滿臉欣喜,“是畫的您呀!可好看了!簡直是一模一樣呢!”

明霜還在慢吞吞吃羹,端着碗甚是不解:“什麼?”

“喬公子畫了一張您的像。”她重複道,“不是三小姐。”

居然不是明綉,這倒是稀罕事了。

她尚未反應過來,宜春郡主就伸手招呼道:“霜兒快來看,畫的你呢。”

杏遙忙推着她到桌邊去,明綉漲得滿臉通紅,索性背過身去,裝作看風景的樣子。

明霜從郡主手中接過畫卷,入目即是皚皚白雪,遠山蒼茫,紅梅點點,她站在雪中,大紅的斗篷如煙似霧,眉眼間幾分帶笑幾分溫軟。

她並未坐着輪椅,雙腿筆直而立。

杏遙在一邊兒看着不住微笑,卻見明霜雙手輕顫,緩緩撫上畫裏的人,良久良久,才似笑非笑地開口:“我……我都沒見過自己站着的樣子,原來我站起來是……是這樣嗎?”

她驀地開始回想,想多年前她在地上奔跑時的感覺,風從耳畔吹過,雙足結結實實地踏着土地,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看所有她想看的風景。

四下里一片靜默,喬清池將她眸中的嚮往盡收眼底,神色不禁一沉。

等回過神來,明霜才微不可見地撫了一下眼角,莞爾道:“喬公子有心了,明霜真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平生,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有人這樣畫我……”

他眉峰輕皺,不禁開口:“治不好嗎?”說完又覺得太失禮,正要改口,明霜卻笑着搖頭:“瞧過大夫了,都說……不好治。”

慶壽公主十分同情地嘆了口氣:“世上醫生千千萬呢,總有能醫好的,你別灰心。”

她似乎看得很開,表情如常地笑着應了。

突然不太習慣她露出如此神色,喬清池輕聲道:“這畫你若不嫌棄,就收下吧。”

“可以么?”

他失笑:“本就是畫的你,自然是要送你的。”

在場人的目光皆齊刷刷地投過來,多少明白了些許,然而明霜只注意着那副畫,很是小心地捧在手中,“多謝喬公子。”

“客氣了。”

明綉適才出了糗,自是半點不想留在郡王府里,直拉着明霜說要走。正巧她也覺得無趣,於是兩個人便提前告辭離開。

明綉走得快,氣哼哼地從角門踱步而出,明霜卻一直盯着那副畫看,有些魂不守舍的。杏遙見她神色不對勁,忙把畫兒收了,“小姐,咱們回家再看吧,當心把畫給弄髒了。”

“也是……”她訕訕一笑。

小廝引着他倆出去,還未走近就看見角門邊有人抱劍而立,背脊筆直如松。

明霜不由得嘆出聲來:“你何必呢,萬一凍壞了,豈不是得不償失么?”

他轉過身,展目望見她,眉目立時溫柔下來。

“小姐。”

“站多久了?沒吃飯吧?”看他沉默,明霜取出帕子給他拂去肩上的霜雪,“我就知道,你看都起霜了……”

她指尖略過脖頸的時候,尚存着一絲暖意,應當沒有受寒。江城鬆了口氣,“我沒事。”

“誒,對了,我給你看一幅畫。”她從杏遙懷中拿了,迫不及待展開給他看,欣喜道,“瞧這個,好看么?”

畫中的人是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長身玉立,正含笑輕嗅一簇紅梅。他有些驚訝這作畫之人的心思,偏偏避開了她最忌諱的輪椅,也難怪明霜會高興成這樣。

“好看。”他點頭。

“你也覺得好看是吧?”明霜雙眼彎彎而笑,垂眸去再一次撫上畫卷,喃喃自語,“我也這麼覺得……”

她的語氣裏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杏遙和江城相視一眼,盡量輕地把畫抽走,“該回去了,小姐,你看……三小姐在馬車那兒等着了。”

她也沒去看明綉,心不在焉地道了聲好。

回到家后,明霜時常在爐子邊坐着,膝上攤開一本書,卻沒有看,怔怔地發獃。那副畫她命人裱了起來掛在最顯眼的地方,一抬頭就能瞧見。

畫裏的人是她,坐在輪椅上的人也是她,她這樣望着望着,望久了好像自己真的能站起來了一般。

一夜北風緊,下了厚厚的一場雪,早起開窗一看,萬里江山一片白。明霜披着斗篷走到門邊,兩個小丫頭在掃院內的雪。她定定地瞧了一陣,忽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手撐着輪椅的扶手咬牙想站起來。

她能感覺到雙腳踩到了綿軟的雪堆上,周圍的景物在視線中瞬間開闊,彷彿天空也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原來這就是他們眼裏的世界,她茫茫然的想。

“噗通”一聲響,她還沒站穩就重重摔在地上,雪裏的寒意穿過層層衣衫滲透至胸腔,小腿上隱隱作痛。

手腕上忽傳來暖意,有人扣住她的手,扶着她坐起身來,結實的胸膛溫暖異常,她不用轉頭也知道來者是誰。

“小姐!”杏遙聽到聲音跑出來,一見眼前的情景登時嚇了一跳。她俯身跪在明霜面前,急忙拍去她身上的雪花。

明霜勾起嘴角笑道:“小姐真是沒用啊……”

“我本來想,也許走幾步不是什麼難事的……”

杏遙聽得心裏發酸,紅着眼睛看她:“小姐……咱們以後總能……總能好的。”

以後?

所有都對她說有以後……

可以後又在哪裏?

她說不出話來,雙目卻濕熱難當,長久以來壓抑的悲哀突然間如洪水決堤,斗然把她淹沒。她流着眼淚,拼了命捶打着已經凍得麻木的小腿。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腿是這樣……都是它不好,都是它不好……”

杏遙哭得手足無措:“小姐,小姐你別這樣……”

江城皺着眉將她手臂捉住。

“你別碰我!”明霜試圖掙扎出來,奈何他力氣大,如何也掙不開,她淚眼婆娑地沖他喝道:“大膽,放肆,你放手!”

這還是他頭一次違抗她的命令,明霜氣頭一上來,隨手拔了簪子就往他身上刺去,銀質的發簪映着白雪,光輝奪目。

她大約是握得太緊,手背上青筋凸起,杏遙在旁看得發怔,眼睜睜地見江城衣衫上浮起斑斑點點的血跡。

他已經鬆了手,在原地神情平靜地由着她發泄。等明霜足足刺了數十下,失控的情緒才漸漸褪去,只盯着他胸口的傷不住喘氣。

院裏的丫頭們都不敢出聲,除了上次腿疾複發,從未見明霜像今日這樣瘋魔過。她素來和藹,笑容明媚,無論明錦明綉如何損她,她臉上都是笑着的,似乎天大的事與她都不相干。

都以為她看得開,是個爽朗的人,原來她終究也是在意的……

她想站起來。

想站起來。

比任何人都想治好這雙腿……

冰冷的雪水劃開,她裙擺上被潤濕了大半。明霜無力的攀着江城的肩頭,垂下手來“哐當”一聲丟了簪子,突然埋首在他懷裏狠狠地嗚咽。

“小江,我好想醫好它……”她哽聲道,“我想醫好它啊……”

眼淚如泉水般湧出,瞬間浸透他衣襟,她現在什麼也顧不得了,只想痛痛快快的哭個天昏地暗。

衣衫被她緊緊拽着,江城心中百轉千回,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來寬慰。隔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伸出手,輕撫上她背脊,像哄孩子一般,笨拙地拍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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