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雲水鎮
九月午後的雲水鎮,空氣里飄散着淡淡的桂花清香。鎮西的雲水河邊,小九伸了個懶腰,翹腿坐在竹藤椅上,看老白將這一年新釀的酒埋到午後的大槐樹下。
老白一個踉蹌,人沒站穩,手裏的酒罈差點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好在他身手敏捷,趕忙托住,那邊小九卻是叫道:“老白,仔細着我的貴妃媚!”
“九哥,這不沒摔着么!”老白呵呵笑起來,這要是換了小吉,那可就說不準了,若真把小九關起來釀了十八個月的酒給摔了,那可沒好果子吃咯!
老白是雲水鎮的孤兒,其實並不老,二十左右的年紀,兩年前來了千杯居,不過是想找個活計,混口飯吃。那時候小九和小吉便已在這裏了,小九是掌柜,小吉是夥計,正巧他們需要一個能幹干粗重活的力氣人,他便留了下來,一呆也是兩年了。這兩年來,三人吃住都在千杯居中,說不上誰使喚誰,誰吩咐誰,三人一同照看着這間酒鋪,早已如一家人一般。
小九曬夠了太陽,爬下竹藤椅,往酒窖走去。一品軒今日要送一批酒過去,午後他閑着也沒事,便打算喊上小吉一同走一遭。
“小吉——”小九扯着嗓子喊了一聲,卻未聽他答應,猜想他定是又貪玩跑出去了,便自己先去清點,打算一會兒再裝車。
午後的陽光透過磚瓦縫隙灑落在這間木屋中,空氣中漂浮的微塵,彷彿沾染上了一股淡淡的腥甜。小九鼻子尖,踏進屋子,便覺有異,於是放慢了腳步,隨手抄起屋門後放着的粗木棍子。鋪在地上的稻草垛上隱隱滲出些血跡,小九此時不敢再喚小吉,連呼吸都屏住了,怕只怕招惹了北邊的流寇,那他一向清凈的小酒鋪子可就麻煩了。
順着點點血斑,一排酒罈後傳來一聲低不可聞的悶哼。小九推開酒罈,眼前的景象令他驚得掉落了手中的粗木棍子。一個男子的背部中了很重的箭傷倒在草垛上,鮮血不斷地從傷口溢出。這男子臉色蒼白,顯是失血過多了。他看着小九,既不驚恐,也不求饒,清朗的雙眸只是看着他。外面傳來一陣喧鬧,顯是有人來了。
“大人,剛才追到這一帶就不見了,定是在這附近。”
“哎呀,官大爺,咱們可是守法良民,到底要做什麼,一會兒等見了咱們掌柜的再說行嗎?”那是小吉的聲音。
小九轉頭看向身邊的男子,低聲問道:“他們是在找你?”
男子微微遲疑,點點頭。
“你是賊?所以官兵抓你?”
男子雖受重傷,可眉宇間卻掩不住尊貴之氣,他九死一生逃到這裏,此刻唯一能求救的便只有眼前這個布衣少年。
“你肯……幫我嗎?”男子的嗓音顯得沙啞。
“會惹上麻煩嗎?”小九問。
男子點點頭:“你若不願……我不強求。”
小九看着他傷成這樣,若不是身體壯實,再加上意志撐着,只怕早已倒下。小九本就是性情之人,行事多憑自己喜好。他看眼前男子面容清俊,並不似奸人,而外面官兵呼呼喝喝,好不擾民,他心裏便拿定了主意。
小九走到酒窖窗前,這裏恰好能見外面情形。
那些官兵騎在馬背上,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小吉被摔在了地上,其中一個黃皮漢子朝他身上抽了一鞭子,喝道:“我們要搜酒鋪,快,帶路!”
小九不由氣恨,他最恨此等仗勢欺人之事,更何況欺的是小吉。
那黃皮漢子還欲再抽第二鞭子,突然間,一聲清亮的長嘯聲傳來,這長嘯亮徹雲霄,馬上官兵不知聲音從何而來,可是身下的馬兒們卻是蠢蠢欲動,仿似受了聲音的蠱惑,想要撒蹄狂奔一場。緊接着,復又是一聲,這一聲,卻不再悠揚,而成了短促的鼓點一般。馬兒們似乎聽懂這聲音,匹匹不再受馬上之人控制,而是拔蹄狂奔,帶着一群狼狽之人,往東北方向走了。
直到馬兒走遠,小九這才吁了一口氣,他趕忙走出酒窖,去看小吉,小吉坐在地上,臉上滿是不忿。好在鞭傷雖不輕,但沒傷着要害,敷些葯,隔些日子,應該就會無礙的。
小吉拍拍屁股,氣道:“呸,就會欺負咱們小老百姓,有本事跟官大爺橫去呀!”
小九笑道:“有本事你當著他們的面罵呀!”
小吉見小九取笑自己,漲紅了臉道:“九哥,你要是晚些出手,你瞧我一拳一個,定打得他們……”
“滿地找牙!”兩人同時說道。
“你就滿地找牙吧。”小九衣帶里甩出一把鑰匙扔給小吉,“自己去葯櫃找傷葯敷上吧,要不了你的命,也夠你疼上幾日,下次記得,再遇上比自己強的、狠的,打不過就逃,逃不了,那至少也學着藏起來,否則,吃虧的是自己。”
這世上過日子最不易的便是小百姓,這兩年小九經營酒鋪,在這裏摸爬滾打,他明白,雞蛋碰石頭,吃虧的那隻會是雞蛋。有時候不強出頭,委曲求全一些,才能保護自己。
更何況,這酒鋪里,並不只有他一個人。
小九將酒窖的男人帶到了自己屋裏,他沒有告訴小吉和老白任何一人自己救了一個身份不明還身受重傷的人。
男人的身上除了箭傷,還有幾處凌亂的傷痕。也許是失血過多,也許是疲憊不支,他暈了過去。小九葯櫃裏倒是備有一些治外傷的葯,只是這男人傷得太重,傷葯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要救他性命還需得一些時日的調理。小九不知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氣度不凡,身着錦衣華服,遭遇劫難也定是有緣故的。
自打小九將這男子救下,老白和小吉便覺得九哥變得有些奇怪。後院的屋門總是關得緊緊,不準任何人進去。雖老白他們不敢違逆小九,可心裏卻是痒痒,不知小九屋裏到底藏了什麼。還是小吉膽大,一天晚上借故說天涼難眠要去小九那裏借床棉被,小九早看出他們倆的心思,也不多言,只開了窗戶,扔了一條棉被出去。還道:“被子給你,只是男子漢血氣方剛的,這才九月的天,便要蓋棉被,小吉,你的身子,有些虛啊……”小吉哭笑不得。
受傷的男子倚在床上,剛才的動靜他也聽到了,這兩日他住在這裏,本擔心那些官兵還會折返,但一直未來,心知他們一定是被他的部下騙過,誤以為他已經葬身在湍急的岷江之中。如此,他倒是不用怕連累了這酒鋪的三個無辜之人了。
小九端起桌上的雞湯喂男子喝,男子瞧着雞湯上浮起的油,不禁皺皺眉頭。小九道:“你流了那麼多血,就別嫌這嫌那了,這可是我今早讓老白剛殺的雞,你若不喝,我可自己喝了。”男子知道小九是好意,說道:“在下並非嫌棄,多謝小兄弟。當日你不僅出手相救,還留我在這裏,為我療傷,此恩此德,我銘記於心,將來……將來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報此大恩。”
“別說什麼報恩不報恩了,我救你,不過是一時興起,又不是等着你來報答的。”小九舀了一勺雞湯喂到他的嘴裏。小九說的倒是實情,當初救人,一半是因為心有不忍,一半是因為憎惡官差的仗勢欺人,至於救下了,以後的事,他壓根沒考慮過。
“我在這裏住了兩日,還不知小兄弟姓名。”男子問道。
“我排行第九,小吉和老白都叫我九哥,你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或是叫我小九也可以。”
男子清俊的眉目露出一絲笑意,說:“瞧你年紀輕輕,怎麼他們反倒叫你哥呢?”
老白的確比小九年長,當初他舉目無親,是小九收留了他,他雖虛長兩歲,心中卻一直敬重小九,也不管這歲數之差,只是喚他九哥。而小吉,是被人牙子販賣的童僕,在外受了不少苦,原先被賣到馬房當小廝,因犯了事被主人家責打,趕了出來,也是小九將他帶回來的。在千杯居,沒有主僕,沒有尊卑,三人親如兄弟一般。
小九反問:“那你呢?你有名字嗎?我總不能總是你啊你啊這麼喊吧。”
男子略略沉吟,答道:“在下名叫雲徹。”
雲徹住在酒鋪並非一日兩日,總是瞞不過老白和小吉兩個。只是當小吉有天實在忍不住趁小九不在的時候上房揭瓦,看見裏面竟是一個面容清俊的男子時,他有些驚詫了。
要是藏個女子,那倒情有可原,畢竟九哥喜歡女人,這沒啥大不了呀,可他把個大男人,還是個長得挺好看的男人藏在屋子裏,那多少總是有些令人浮想聯翩的。
莫非九哥有龍陽之癖?小吉將自己的疑慮講給老白聽,老白狠狠敲着小吉的頭道:“九哥好好的,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癖好呢!定是別有隱情。”
“你們兩不去做飯,湊在這裏嘀咕些什麼呢?”小九拎着雞從外面回來,正瞧見了這兩人,隨手將雞甩給了老白,“燉些雞湯,只留湯,雞肉還是同原先一樣,撈出來做蔥油雞。”
“九哥,你都連着喝了五天的雞湯了。”老白嘻嘻笑着,問,“這到底是你要喝,還是給屋裏那人喝的?”
小九瞪了小吉一眼,心知也瞞不住他們,便說:“這事不要聲張,否則再招惹來那些官兵,咱們可沒那麼容易脫身了。”
他不再多說,小吉和老白雖心中有些惴惴,但既是小九留下的人,他們也不敢反對,只是擔心此人,不知他是犯了什麼事才被人追捕的。
小九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雲徹其餘的一切,他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於他而言,他們不過萍水相逢罷了。更何況這幾日雲徹的傷勢漸漸好轉,想來過幾日他便會離開此處,以後天涯兩端,他們之間也不會再有牽連,又何必去打聽那麼多呢。
這一晚,小九照例給雲徹餵了些飯和雞湯,又給他傷口敷了些止血的葯,隨後便躺在地鋪上,準備入睡。月色如水,透過窗戶照進小屋,小九翻了個身,只聽雲徹喚了他一聲,低低說道:“小九,我有一個請求。”
“唔?”
“那個……我想沐浴……”雲徹低低說道。
也難怪,這都過了好些日子了,小九隻顧着照看他的傷勢,並未想到他也要沐浴更衣這件事。好在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小九起身給雲徹燒了一桶熱水,幫他準備好了沐浴的東西。
“你自己洗吧,我先出去了。”說著,小九便要轉身出門。
“哎,小九……九哥”雲徹喊住他,“我身上有傷勢,你可能幫我?”
“幫你?”小九的臉莫名有些泛紅,“你的傷不是快好了嘛!”
雲徹指指自己的背,回道:“傷雖快痊癒了,但還是隱隱作痛,行動仍頗有不便。咱們都是男子,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你怕羞?”雲徹清朗雙眸看着小九,嘴角含笑。
“誰說我怕羞?”小九轉過身,走到雲徹身旁,“也是,大家都是男子,不過幫你洗個澡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來吧!”說著,就開始動手幫雲徹寬衣解帶。
這幾日小九幫雲徹療傷上藥,也沒少替他寬衣。可小九如此不拘,倒令雲徹有些局促不安起來。
沒一會兒,雲徹的上衣便已被小九脫了下來。兩人面對面站着,距離近的能夠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雲徹溫軟的氣息撲在小九臉上,他微微愣怔,那一瞬臉上閃過兩抹紅暈,可旋即便又恢復了正常。
雲徹的身子有些僵住,可雙眼卻一直望着小九。這幾日他心中一直有疑慮,他很想知道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正確。
小九拉過雲徹的褲帶,手卻停在那裏,正在這時,只聽外面小吉叫道:“九哥,有人找你!”
小九像遇到救星一般,忙往屋外跑去,一邊跑一邊說:“雲大哥,對不住啦,這忙我幫不了,我讓小吉來幫你!”
雲徹看着小九匆匆落跑的背影,想起剛才自己戲弄他時他的窘相,不由啞然失笑。
這時候居然有人來千杯居,小九問小吉:“什麼人找我。”
小九的神色有些嚴肅:“不知是什麼人,把臉包的嚴嚴實實根本看不清。”小九從衣兜里掏出一片金葉子遞給小九,“出手很闊綽,點名了要找掌柜的。九哥,瞧那模樣不像是什麼好惹的。”
小九掂了掂金葉子:“無妨,既肯給錢,那便是有求於我們了,走,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