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陰差
謝必安難免又回想到了那個時候,他站在道南天擦得光亮的甚至是有些刺眼的宮殿之內,看到那個獨自站在扶桑神樹之下顯得形單影隻的孩子,“整個鳳宮之內,除去那些宮婢,他甚至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後來再發生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一直到他突然告訴我說他看到了自己的死期,天人五衰,再無成活的可能,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居然就是最後一隻凰王,道南天的另一個主人。”
在座幾人沉默不語,這件事情孟婆大概是知道的。聞言也只是垂下了頭,向後梳起的髮髻上一枚樸素的簪子有兩撮墜飾滑落,閃現了一絲微亮。
“那之後阿城就跳下了地底封印,躍身而入成了鋪天蓋地的紅蓮業火,一下便是萬年。”謝必安手中出現了一根柔軟的白色長鞭,鬆鬆散散的纏在了一邊一直沉默坐着,如同空氣一般的狀元鬼的手腕上,狀元鬼隨即站起,跟在謝必安身後走着。
謝必安一直走到了門口,才停下腳步回頭衝著孟婆一笑,遙遙行了一禮,衝著范無救招招手,范無救立馬起身跟了上去。
小茶肆內虛掩着的帘子掀起又放下,遮住了滿室溫暖的黃色燭光,兩人又向前走了幾步,這才聽到風中像是有隱隱的哭泣聲傳來,轉瞬就又消失,彷彿是被強行壓制了下去。
“孟婆娘娘在哭嗎?”范無救遲疑的看了看後面,卻見孟婆也從那裏出來,雙手交握於身前,雙膝微微彎起,竟然是在衝著這裏行禮。
謝必安沒有回頭,雙眼平視前方,聲線穩定,“一眼看到了之後就不要再回頭了,阿赦。”
范無救聽話的回過頭專心看着謝必安柔潤彷彿是發著微光的側臉。
兩人又走出了一段距離,謝必安站在了橋上之後才再一次回頭,眼眶也有些發紅,“今日正好是阿城的忌日,婆婆早年養過一個孩子,卻沒能活下來,早早的入了轉輪台……她一度拿阿城當作是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疼愛的。”
范無救頓時瞭然,看着謝必安的身影不免有些懊惱。
謝必安其實算起來也算是被孟婆一手帶大,溪城對於謝必安或是孟婆而言,都是至親的。
“我懂得的東西還是太少了。”范無救唇角緊抿,“你們今日所說的東西,十分之中我只知其中一二。”
“這些東西不過是一些有了時間的事情而已,遲早都是會知道的。”謝必安回頭牽着他的手,安撫一樣的輕輕捏了捏,“你已經比很多人都要厲害了。”
范無救沒有說話,垂着腦袋跟在謝必安的後面走着,手中百骨哀的光輝漸漸變暗,像極了灰心的主人。
謝必安眼神之中全是笑意,牽着范無救的手讓他走到身邊,邁步走到了橋上。
橋上忙的腳不沾地的小仙婢抽空規規矩矩的給他施禮,隨之又拿着湯勺一個個分發著孟婆湯。
“他雖然是個負心鬼,卻渾身纏着情絲,看上去倒也不算是全然狠心。”謝必安將他們帶到了轉生台旁,一片刻着複雜花紋的空地上面有一輪漩渦一樣的鏡子,此刻正發著輕暖的光芒。
鬼魂看不清楚臉,生前一切死後消磨,經由判官審判過後才會投胎轉世。也是因此,想要看清楚這個人的臉,要麼就是有曼珠沙華一樣的眼睛,可穿透三界,要麼就是帶着他們到轉輪鏡旁。
范無救束手站在轉輪鏡一邊,神色冷漠,“不論再如何,他也都是負了心。”
謝必安不再和他較真,轉而摸了摸他的頭,隨後站在了那個狀元鬼身後,道:“你就是再不喜歡負心鬼,可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這人狀元紫光周圈都是黑氣,可外圍卻依然有一**德黃圈……卻也能夠在為官時他確實是一個好官。”
范無救冷哼一聲站在了謝必安身邊,伸出手攔住了他的肩膀,隨後就從鏡中看到了狀元鬼的臉。
長相併不如何出眾,可看上去就會讓人覺得很舒適。那大概是讀書人特有的感覺,謝必安看着轉輪鏡旁出現的一卷羊皮手札,取下來之後道:“看樣子是有些麻煩……我們還是去人界走一遭吧。”
范無救頓時皺眉,面色不爽的將狀元鬼暫時收到了百骨哀中,另一手輕輕一揮,轉輪鏡頓時停止旋轉,旋即從正中出現了一個陰陽兩極的圖案漸漸向兩邊打開,留下了一個人進入的道路。
兩人手牽手一前一後邁出轉輪台,從前做過無數次的事情現在突然有種像是手牽手去遊玩的錯覺……謝必安兀自好笑,卻也沒有鬆開。
人間此時恰逢四月,兩人直接進入了狀元鬼的意識海之中,看到的也是他所知道的東西。
屋外一片楊柳晴天,兩人看得到此刻的狀元鬼正在認真的翻閱着詩經,神情嚴肅,時不時還會背誦上兩句詩文便於記憶。
“看來他倒是生於一個富貴人家。”謝必安四處隨意走了走,只是礙於他的行動並不敢離開太遠。
“殷修,姑蘇人氏。”范無救手中的手札有一條縫隙可以打開,能看得到的東西只有那麼些,念給謝必安聽了之後就又合上收入了袖袋。
就是這時候,突然有一個石子從窗外被投進,在這靜謐的室內顯得很是明顯。
正在讀書的殷修馬上看向了窗子。
窗子上面糊着的棉紙已經破了一個小洞,他想了一下,大概是覺得是哪家的頑童不想理會,卻沒想到緊接下來又掉入了一個石子。
殷修這才起身推開了窗戶,謝必安隨着他看了過去,之間青磚碧瓦的牆上面趴着一個笑嘻嘻的人,頭髮高高的束起,脖子上面還有一個金鎖,年紀十二三上下。
“阿卿。”殷修叫了一聲,臉上的喜意溢於言表,連忙放下手中哪怕是起身都還要拿着的書卷推開了大門。
牆上掛着的少年艱難的翻過了身,此刻正掙扎着看着地面不敢往下跳,見到殷修出來的時候眼中還蓄着些淚水。
一看就是嬌生慣養出的孩子。
謝必安輕輕一笑,看向了自動在兩人面前出現的一行小字:孟卿,姑蘇人氏。
這句話出現並沒有多麼大的用處,謝必安放任字跡漸漸消失,轉而跟了上去。
“這個孟卿便是他缺了的那條情魄。”范無救抱着手臂靠在一邊的牆上,黑衣順着風飄動,地面上卻沒有他們的影子。
沒有影子玩的謝必安顯得有些無聊,“此時人間應該是大夏王朝……我隱約記得,這時候已經有了男子通婚的條約,這兩人來去自由,家中的僕役看到也都是尊敬有加,又能會有什麼變故……最後導致生死一方,還丟了自己的情魄?”
這時候殷修已經走到了牆根下,孟卿在牆頭躊躇不敢往下跳,“子修哥,還是叫來兩個下人接着吧,我、我有點怕。”
“無礙。”殷修笑容溫煦,說著就張開了雙手,長長的袖子在陽光下划起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
孟卿像是有些失神,旋即反應過來一笑,小臉上全是笑意,“那你接住我啦。”
兩個倒在地上的少年相識一笑,謝必安回頭看了一眼,說道:“這些該是殷修腦海之中最為明顯的一些場景……只是不知道時間有沒有差錯。”
不少缺了情魄的鬼魂在入了轉輪台後,記憶都會發生不同的變化——變化有大有小,大多數都是時間上的紊亂,這就需要當差的鬼仙幫着他們梳理,解開了人世間的紛擾之後,才再根據功德缺損轉世投胎。
范無救看着兩人進屋笑嘻嘻的鬧了一陣子,就有一個身姿輕盈,小碎步走着過來的丫鬟不疾不徐的在門口輕聲說道:“少爺,孟公子,夫人傳膳。”
裏面傳來了一聲回應,她便退到了一邊安靜的袖手等着,沒一會兒,殷修和孟卿就手牽手從裏面走出來了。
丫鬟臉上也是笑意,她身上的衣服和別的丫鬟有些不一樣,妝容打扮也更精緻一些,大概是有些門臉又比較受寵的陪嫁。
果然,她跟在兩人身後打趣的笑了一下,“我的好少爺,只是短短几步的路程,老夫人最是看不得孩子們在她面前這般姿態的,您就忍着些,回屋了再牽手也是不遲的。”
男子的顧及相對是較少,但孟卿也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而已,聞言還是滿臉通紅,快速的收回了手掌。
殷修將手背在身後,老成老成的乾咳一聲,率先邁入了正廳。
三個人身影消失在門裏,謝必安回過神,看着自己和范無救不知什麼時候就牽在了一起的手,正打算說什麼,就見范無救一臉無辜又委屈的搖了搖,“在這裏誰都看不見咱們。”
“……”謝必安沉默了一下,還是道:“從將你帶回地府那日起你就愛粘着我,轉眼千年你都沒有長大一點,這樣下去……”
“沒關係,有你在。”范無救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在謝必安面前永遠都像是暖風一樣。
謝必安話到嘴邊都沒能說出口,轉眼輕嘆一聲,笑着跟他一起進了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