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惡棍天使04
蕭默發現自己幹了一件蠢事。
當他用繃帶笨拙地給季薄陽包紮時，進行了深刻的懺悔——抱着小孩逃跑就相當於抱着一麻袋玉米棒在深夜狂奔，實在傻透了——蕭默一向是有自知之明的。就像他自從腿部裹滿脂肪，就不再嘗試把一隻腿架在另一隻腿上的坐姿。
他高估了自己……蕭默掀開季薄陽被雪水浸濕的衣服，處理着多出數倍的傷痕，默默把視線從小孩摔得鼻青臉腫的面部移開。
＊＊＊
季薄陽好似精緻的人偶，安安靜靜，任由蕭默擺弄，順便用餘光打量這間倉庫。尉遲璽把衛兵支開站在門外把風，室內只剩下兩人。
季薄陽的視線停留在胖子臉上。
泡脹般的大餅臉並不符合普通人的審美趣味……季薄陽卻覺得很有趣，用吹捧別人的方式掩蓋目的很有趣，使壞時純良的假笑很有趣，無恥又自戀地捉弄別人同樣有趣。在季薄陽枯燥無味的世界裏，這個胖子是一個難以合理推斷的人，就像一抹濃艷多變的色彩，明烈、刺目、不容忽視。
——非常鮮明地呈現在視網膜中。
蕭默和男孩面對面坐着，推散淤血的胖手從男孩嬌嫩的臉頰繞到纖細的頸部，男孩靠在他的肩上，好似被人環抱。
季薄陽的視線掠過手腕，他已經恢復了按響呼叫器的力氣。甚至，他可以把手穿過胖子的腋下，悄然取下架子上的手術刀盒；再甚至，他轉個頭，能清晰地從胖子頸側找准頸動脈竇的位置，在可以支撐的咬合時間中，鉗制，或者殺死這個人。
但事實上他什麼都沒有做。
——在書房發現胖子闖入的時候，他並沒有立刻按響呼叫器；他伏在地板上喘息的時候，有一瞬對自己的失常感到後悔；當本都逃走的蕭默折返的時候，他仰望那張表情矛盾的胖臉，壓抑的好奇心再次冒出頭……雪地狂奔時，他把頭枕在蕭默軟軟的胸懷，感受着沁涼的夜風，很想知道……
這個胖子還有什麼驚人之舉？
蕭默處理完季薄陽的所有傷口，瘦弱的小身板被扒得只剩內褲。季薄陽伸展雙臂，等蕭默重新幫他穿上衣物，大胖子突然一剪刀咔嚓剪下！季薄陽屁股一涼，內褲沒了。
季薄陽不明所以地抬頭，蕭默在衣兜里掏了掏，拿出手機對準季薄陽的裸體拍了一下。
“今天的事到此了結，敢告密我就把你的裸/照發在網上。”
季薄陽的表情凍住，原本鬆懈的肌肉逐漸繃緊，燈光下，男孩眉骨的陰影落在眸中，剎那間變得危險而濃稠。
蕭默稍微被男孩孤狼般的戾氣驚到，手機似失手掉落。
季薄陽的目光掠過剪刀、手術刀、最後停留在蕭默的脖頸，眉宇間有陰雲層層匯聚，咬肌微微顫動似在強忍，最終睫毛顫了顫，抿起嘴，把手背在身後按下呼叫器。
蕭默撿起手機，吹了吹背面的灰，季薄陽這才注意到手機型號。
“Ｎ７７？”
“對，大人物必備專機，防禦系統世界第一。”蕭默念了句廣告詞，道，“不管是被偷被盜被黑都不會泄露私隱……所以，只要你不秋後算賬，永遠不會有第三個人看到你的裸/照。”
“……我舅舅也用這款。”季薄陽不知為何說了這麼一句。
蕭默端詳小孩的表情……男孩周身的攻擊性突然消散？虧他剛才還努力保持冷靜，假裝毫無異狀，藉助低頭撿手機的動作遮擋一瞬間浮於臉上的顫動。
季薄陽掃了眼呼叫器上的信號變化，那邊回撥表示已收到信號。
“你走吧。”男孩打消了之前的想法，抬頭對蕭默說。
蕭默並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把手機裝回兜里，拖着門外問東問西的尉遲璽快步溜走。
下半夜回到宿舍，回想起夜闖書房……蕭默不由在床上打了個滾……唉，根本白忙一場。電腦登錄需要密碼，即使沒被抓包也不會有收穫，還要再想想別的辦法鬧清他做噩夢的事。
迷迷糊糊睡了三四個小時，蕭默起床，滿臉睏倦地望着窗外早起的記者，又想曠工了！查了查東八區當日的天氣預報，給便宜爸爸發了一條問候短訊，把手機扔到一邊揉着肥臉去洗漱。
沐浴，剃鬚、潔面、護膚……蕭默非常注重打理形象，即使他現在身為一個沒有形象可言的胖哥。
半小時后，蕭默披着浴衣、頂着吹到半乾的短髮出來，看見被尉遲璽放進門來的季薄陽的跟班之一，約瑟。
找上門了？——蕭默一瞬間滑過這個想法。
“少爺請你過去。”
“什麼事？”
“少爺沒說。醫院方面已經打過招呼，請你儘快收拾妥當，別讓少爺久等。”
蕭默想了想夜夜纏身的噩夢，點了點頭。
＊＊＊
季薄陽等在書房。
像貓崽一樣蜷縮在沙發上，隔着玻璃曬太陽。約芬坐在沙發一頭，正給季薄陽更換頭上的繃帶。
“您不是會大晚上跑出去弄得遍體鱗傷的人，您非要說這些笨拙的包紮都是您自己不小心弄的我也無話可說，至於那些擦傷淤血的來源我也不再追問，只希望您能謹記！您的身體不比常人可以肆意妄為，請務必珍重……”
季薄陽聽見漸近的腳步聲，抬眼看見進門的大胖子，轉頭看向滔滔不絕的約芬。
“你先下去。”
蕭默在季薄陽面前坐下，季薄陽見約芬把門關好，才轉頭對蕭默道：
“你的尿液毀掉我一個季度的研究心得……雖然我的記憶力還不錯，卻沒有精力進行全部的複述……你把還可以識別的內容重新摘抄，念給我聽，遺失的部分我再進行補充。”
一段不足一百字的話，季薄陽說得筋疲力盡，躺在沙發上，靜靜盯視蕭默。
蕭默的視線掠過季薄陽日光下白到透明的臉，小孩身體孱弱，目光卻充滿威懾，不容拒絕——補全文件是蕭默該承擔的責任，但涉及個人研究成果的工作怎麼都不該輪到一個外人！如此看來，男孩不是極端盲目，就是極度自信。
自信沒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出花樣？
更讓人奇怪的是，男孩性格排外孤僻，怎麼會允許一個屢屢威脅傷害他的人介入自己的私人領域？
蕭默捏捏臉上的脂肪……難道他胖成這樣還不減魅力？
緩緩牽起嘴角，蕭默揚起燦爛到恍如富貴菊綻放的笑容，滿臉脂肪顫動。
“如果你讓我使用電腦的話，我還可以順便幫你錄入。”
＊＊＊
一架飛機在停機坪降落，季威低調抵達戰地，從前來接待的負責人口中聽到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
“你說陽陽問你借人……是叫蕭默？”
“蘭狄少爺說想把蕭默調去當貼身護士，但單家大少爺哪裏會伺候人啊，平常在醫院裏也都渾水摸魚……我也鬧不清蘭狄少爺的態度，就先給蕭默批了幾天假，看看情況。”
季威摸摸下巴……以前蕭默當網黑的時候，上層人士對他的關注不多，在同輩的貴族子弟中都略顯遜色，可自從新聞直播的騷動過後，東八區單家的知名度大大提升，單家家主走到哪兒都要被人調侃幾句……酸話詆毀的有，但更多人認為他這大兒子還挺有意思，就某方面說是個人才。
“是么。”季威告別負責人，“你忙，我去小樓看看。”
季威走到小樓門口，胖得極具個人特色的蕭默正準備離開。
季威微微頷首致意，胖子詫異了一下，似乎不認識他是誰，不過緊接着就露出禮貌的笑容，稍微垂肩低頭的樣子流瀉出幾分不經意的風度，與臃腫的形象有些格格不入……胖，很多時候代表着不節制不自律，季威原本以為會是個邋遢的人，但仔細看，這胖子從發梢到指甲縫都受到仔細打理，粉色護士服更是精心熨燙過。
上到二樓，季薄陽照例站在窗前。
很多時候，他可愛的外甥都喜歡靜靜注視窗外，散亂的視線漫無目的地遊離，雙眸中似乎映出什麼，又似什麼都沒看入眼中。
季威走進，發現外甥這次的目光卻凝聚在一個方向，強烈、有如實質。
順着季薄陽的方向看去……漫漫白色上，一個圓滾滾的身型越挪越遠。
“除了生物研究，就沒見你對其他特定事物感興趣了。”
從小，季薄陽就是個特別的孩子，特別聰明，特別獨立，特別冷淡，也特別怪異……總是掛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
這並不是故意怠慢別人，只是天性涼薄，與人相處彷彿總隔着千山萬水，目下無塵。外甥在嬰兒時期就不愛哭鬧，識字前喜歡爬到窗邊發獃，小嘴裏嘟囔着誰也聽不懂的話，識字后就抱着書窩在窗檯，渾身散發出不許打擾的信號……很不尋常的，季薄陽的目光開始追逐固定方向。
“真讓人有點吃醋。”
季薄陽沒有搭理季威的酸話，等蕭默的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舅舅。”
接着問道：“你來幹什麼？”
“來充電。”季威拉着季薄陽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幾周沒見，怎麼又瘦了。”
“在長身體。”季薄陽看着舅舅掏出手機，目光頓了頓。
季威挑了挑眉，把攝像頭對準季薄陽，“不接受反對意見……成長期的變化非常驚人，慢慢長出的喉結，變寬的肩膀……舅舅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錯過你成長的瞬間，必須留下滿懷愛意的照片才行。”
季薄陽不喜歡照相，目光掠過手機背面的Ｎ７７標識，少見的沒有抵觸閃躲。
咔嚓一下，閃光燈在季薄陽眼前亮過。
季威連拍幾張后，瀏覽着相片。季薄陽幼時常被誤認為閨中女孩，沉靜、淡漠、清秀脫俗，拍照時從不搭理鏡頭，精緻的小臉總是緊繃繃的，顯露不耐。今天卻有稍許不同，瀲灧的桃花眼略顯深邃地眯起，流露出意猶未盡的深意。
“拍照時在想什麼？”
季薄陽搖搖頭……他只是在看閃光燈。
Ｎ７７主張真實，保護私隱，在無數款可以無聲拍攝的手機中，是唯一一款拒絕偷拍的，照相時無法關掉閃關燈的手機……蕭默之前的威脅，只是在裝模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