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真情假意01

季威在Ａ區停留三天，查看被隔離的士兵和病毒研究進度，情況並不理想。

感染人數只增不減，往日的精英士兵像癲狂的籠中困獸，隨着時間的遞增，狂暴加劇開始透支士兵的身體，如果沒有有效遏制的方法，士兵遲早會走向死亡。研究小組依舊沒有摸透ＣＭＬ病毒的真容，好在研發的預防病毒的血清已經小有成果。季威在研究所長愛麗的辦公桌上看到如雪片堆積的來自士兵家屬的信件……病毒久攻不下讓家屬們逐漸無法沉住氣，紛紛請求探視病人。

自然是不可能的……愛麗漂亮的臉上因為承受輿論的壓力而顯出疲憊。

季威安撫了愛麗所長，在離開戰地前再次回到小樓探望外甥。

進門發現平日裏跟前跟後的約瑟兄妹此時都無所事事地呆在書房外，這讓季威有點不悅，越過他們推開書房門，而後愣住，悄悄合上門退出書房，目光轉向三兄妹。

約芬上前解釋，“蕭默在的時候，少爺都會把我們趕出來……雖然不放心他們兩人獨處，但這幾天少爺的病情確實有所好轉。”

季威不置可否，讓約芬取來記錄夢境的本子，匆匆翻過兩頁——前天夢見地震，天搖地動前路堵塞斷絕時，地下隧道暴露出來，逃生過程除了簌簌牆渣落下讓人灰頭土臉，沒有任何大礙；昨天夢見洪水泛濫，洶湧的波浪中卻冒出一截浮木，搖搖蕩蕩飄到肘邊——他不在的時間，確實有什麼改變了。

“少爺的內心雖然依舊孤獨，但封閉的心靈已經露出縫隙，有了宣洩的出口……”

“因為蕭默？”季威心情頗為複雜。

這胖子並不是直率單純的人，季威察覺外甥的異常，就讓手下的情報局調查了蕭默。這可不約曼調查到的那種表面資料。小到在校成績、健康報告、消費賬單，大到蕭默母親出軌的陳年舊事……一個人能把自己真實身世隱藏數年，蒙蔽單家掌權人，厚顏無恥享用不屬於自己的富貴。查聽蕭默的通話音頻，單玉笙明明知情，卻不知為何願意替蕭默隱瞞，換做是自己的手下，季威很欣賞這種人。

——心理素質強大，擅長化解危機，會是一柄很好用的刀。

但……一個能在短時間內收穫單厚方好感，擅用手段的人，時時刻刻呆在外甥身邊，影響自家外甥——

那柄利刀轉向自己……會讓他憂心到寢食難安。

季威心疼季薄陽痛苦的童年經歷，不希望他再受到傷害，尤其季薄陽性格純粹到偏執。他更希望季薄陽身邊的是些心胸寬廣，性格溫柔，真誠待人的傢伙，比如他親自挑選的三兄妹。

“已經調查過蕭默的資料，身家清白，您不必太過憂慮。”約瑟道，“再者，以少爺的聰慧，也沒人能蒙蔽他。”

季威點頭，若是原來陽陽那毫不手軟的果決性格，真有事發生，誰倒霉還不一定呢。

“不管怎樣，還是盯緊點。”

＊＊＊

書房內。

被夜晚噩夢折磨的蕭默仰倒在沙發上補覺，肚皮隨着呼吸起伏。季薄陽橫躺着，枕着他軟綿綿的肚皮，表情安寧。陽光灑落在兩人身上，頗有種歲月靜好，讓人不忍心打擾。

季薄陽耳朵輕輕抖動，緩緩掀開眼帘——或許是身體孱弱的補償，他的聽覺和視覺都遠超眾人，能聽到舅舅幾人的談話，眸色微暗。

蕭默表面的履歷看不出問題，但季薄陽很清楚，蕭默絕不像臃腫的外表那樣膚淺單蠢。眼前這人心機深重，心思百轉千回一環扣一環，就像遍佈氣孔的雞蛋，看似許多破綻，實際卻隔着厚厚的防備，碰觸不到真心。

雖然他對人際交往中的感情維繫也缺乏興趣……季薄陽偏過腦袋，垂下眼。

睡熟的蕭默下意識撥過小孩的肩膀，像怕他掉下去般，擺正小孩的腦袋，綿軟的大掌撫摸小孩後頸的發尾，一下一下，輕柔的力度，似乎在說：

［別鬧，好好睡。］

季薄陽怔愣。短暫的接觸讓他熟知蕭默的輕浮，和輕浮中偶爾流瀉的細緻，就像沙漠中的花朵一樣彌足珍貴。

他洞悉蕭默是在權衡局勢，察覺到他的鬆動就開始肆意，發覺他的煩躁就瞬間拉開距離，隨時調整應對的姿態，自然貼合，依附着他心緒的轉變，不放棄任何一個掌握節奏的機會。

毫不猶豫的攻勢，言語、行動……

第一天，蕭默錄入完文字手腳酸疼，不經意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季薄陽很排斥，立刻甩開。蕭默像遇上了需要征服的新大陸，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搭肩，當季薄陽想着要不要把蕭默扔出去時，蕭默又摸摸肚子喊餓，轉身走得乾脆利落。

季薄陽垂眸，看着空落落的肩膀，滿腔的不耐煩化成無奈。

第二天，他在填補稿件的時候不小心睡過去，睜開眼時發現某個胖子睡倒在他的身上。他反感地推開蕭默，虛弱期他使不出多重的力氣，蕭默卻以極其誇張的姿態翻下沙發，把膝蓋都磕出血。

不等季薄陽說話，蕭默掀動靈活的嘴皮子委屈抱怨，用沙發小為自己的冒犯開脫，大膽指責季薄陽不近人情，並要求賠償，然後撲上去壓住季薄陽當人肉床墊，閉上眼睛再次要睡。

季薄陽再推……力氣不夠了。他抬眼望着反鎖的書房門，沉默下來。

當蕭默的重量讓季薄陽感到負擔，產生胸悶、呼吸不暢等生理異常時，季薄陽忍不住按下呼叫器。蕭默與季薄陽接觸后也發現了呼叫器的作用，假睡的某人一翻身坐起，等約瑟等人拿着備用鑰匙開門進來，就看到某個胖子跪在季薄陽腳邊，從肩膀按摩到腳底板，十分狗腿可恥。

一次又一次，蕭默再不動聲色地咄咄逼近，一舉一動都令人迷惑。

季薄陽轉過臉仰視上方的蕭默，滿臉脂肪隨着重力下墜讓面部有些變形，伸手觸碰蕭默眼底的黑眼圈。

蕭默被驚動，打着哈欠睜開眼，“你醒了……怎麼躺到我腿上了？奧，算了……估計睡糊塗了。”蕭默搖搖頭清醒清醒，“唔，你剛才幹什麼摸我，愛上我了？”

“黑眼圈。”季薄陽移開腦袋坐起身，蕭默揉揉發麻的大腿噝噝叫着。

季薄陽瞥了眼窗外的太陽，“出去走走。”

“好吧。”蕭默起身舒展雙臂。

季薄陽在他身後下沙發穿拖鞋，剛想下地卻發現腳筋不停顫抖，可能僅僅是因為長期間蜷縮起腿……這個身體很弱，季薄陽很早就一清二楚，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不願意在這個胖子面前一次次展示他虛弱不堪的一面。

蕭默轉身看見季薄陽重新躺回沙發，神色沉鬱，上前撩開小孩擋住眼睛的碎發，几絲溫情從胖子眼中流瀉，“怎麼了？”

“不想去了……讀書給我聽。”

“隨你高興。”蕭默走向書架中歸類為休閑的一排書籍，從一堆古典悲喜劇和戲劇中，取下其中的《２３３則精選少兒童話》。

自季薄陽三歲起，就不再閱讀這些思想天真、情節幼稚的糖衣炮彈，認為它們會讓懵懂的孩童缺乏對社會的正確認知……雖然別人覺得想法有問題的是他。

不過……通過蕭默的闡述，這些故事總是變得很有趣。

“《魔法婚禮》……王子感謝鄰國幫他復國，迎娶鄰國公主為妻。在婚禮緊鑼密鼓的籌備中，他對政治婚姻感到不安……王子在女傭中發現他的初戀，陷入痛苦的選擇……婚禮上，小精靈為了讓王子認清真實的感情，讓他做了一場噩夢，王子發現沒有感情的婚姻猶如墳墓，愛情是唯一的救命良藥——再次回歸現實，他選擇拋棄一切與初戀遠走高飛。”

蕭默語氣乾巴巴地讀完，嘖了聲。

“——總而言之，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男與一個道德淪喪女自我滿足的愛情故事。雖然情節單薄，但是內涵深遠，具有良好的教育意義。”

比如……

“１，封面上寫適讀於１３歲以下的兒童，就是告訴我們，作者智商只要高於讀者就足以生存下去——起碼這本書就成了熱賣的精選童話。”

“２，點到為止是個值得學習的聰明做法……相信我，這故事要繼續下去就是：天真的王子無法適應貧苦與辛勞，女孩承擔下大部分家計，養成一對軟飯男和黃臉婆，愛情在柴米油鹽中死無葬身之地。”

“３，從故事結構來看，作者的三觀合理……王子失去身份，淪為平民，鄰國公主成為掌權者。掌握錢權的人社會地位高於……”

季薄陽眉目舒展，聽着蕭默振振有詞地散播反社會言論，那與外表截然不同的聲音如流水，包裹住他繃緊的心弦，讓它為之軟化……不論是外表、舉止、言語還是思維，蕭默的一切都非常特別。

書房門被敲響，提醒季薄陽晚餐時間到了，蕭默止住話頭，窗外天色漸晚。

“那我就回去了。”

季薄陽唇瓣微動，蕭默在他出聲前就斷然拒絕道：“你的菜譜忌口太多，我會食不下咽的……明天見。”

季威過來抱外甥，正好聽到蕭默的話，變了臉色。

季薄陽拉住要發怒的季威，輕輕搖頭。

蕭默並不知道背後化解的危機，走出書房突然又折回去。季薄陽詫異地看着蕭默快步走近，彎下堆滿脂肪的腰，毫無預料的眷戀輕吻落在他的額頭，抬眼，那張饅頭胖臉難得笑出幾分柔情。

“晚安，祝你好夢。”

蕭默時好時壞的舉動讓季威的心情仿若雲霄飛車，低頭俯視季薄陽，小外甥神色如常，既沒有羞澀也沒有厭惡，好似什麼都沒發生，垂下一雙桃花眼，不知是否跟燈光有關，眸中閃過一抹星屑般的流光。

蕭默離開，季薄陽把胳膊搭在舅舅肩上，“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