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貞玉
母女幾個這才進了鍾氏正房。
貞媛當年也生在這宋府中,只是當初分府出家時,她也才不過一歲,對這裏早沒了記憶。對自己的祖母也沒有一絲影響,在她想來,祖母雖則嚴厲,必也是個容色很好的老夫人,此番見了,心中不禁暗暗吃驚。宋老夫人鍾氏遠看還罷,離近了看唇上一圈黑須,竟與個老年男子無二,且她嗓音沙啞混厚,也與男子無二。
而站在她身邊的少女,穿戴十分富貴,光項圈上就綴着三個小金鎖兒,頭上黃澄澄碧瑩瑩插了一頭的釵飾。想必她就是大房所出的二小姐貞玉了,她面相也極似個男子。女子面相帶些英氣自然是好看的,但貞玉不是,她唇間也有暗暗的一圈絨毛,眉毛粗濃鼻子粗大,是個一點都不討喜的男相。這一頭的釵環珠玉確實為她潤色不少,叫她看起來不是那麼粗纊。
止在一眼之間,正當貞媛貞書貞秀幾個上下打量鍾氏與貞玉,並暗自在腹中下着結論時,鍾氏與貞玉也目似銀針,毫不留情的打量着她們母女五個。
貞玉着一襲紅色綉金絲鳳尾裙,上面一件牡丹色的短襖,肩上罩着彩錦繡雲霞的雲肩,再配上這一身金黃碧綠的珠玉翡翠,羨煞了最愛打扮自己的貞怡,她怔看着貞玉,口水沾着紅紅的胭脂流成長長一條絲兒自嘴角淌了下來猶不自知。
鍾氏也不理蘇氏的見禮,自端着杯牛乳在那裏慢飲。
她當年生產榮妃時壞了宮房,拖垂嚴重壞了女子冢巢,而後這些年她容樣越長越像男子,聲音也越來越粗啞。她怕自己到死的時候真變成個去了勢的男子容樣,到陰間去見了宋世宏還要遭他嫌棄,是已四處求能治這病的方子,幾年前聽聞一個郎中言說,喝牛乳能幫她緩解變成男子容樣,是以這些年每日清早她都要喝上一杯牛奶,純牛奶膻味太大不善入口,沈氏便叫廚下替她剁了細細的姜絨在裏頭,遮那牛乳的膻味兒。
饒是如此,牛乳中加了姜腥並不好聞,是以鍾氏吃牛乳的時候,心情總是不好,也就更懶怠應付這些窮親戚。
蘇氏再又上前見禮,又自貞書手中端過一隻尺長寬的大盒子遞給鍾氏身後的苗媽媽道:“這是徽縣特產的山參,給母親平時熬湯下茶吧。”
鍾氏掀了掀眼皮子,見這盒子果然比昨夜給沈氏的那隻大了不少也氣派了不少,心道她倒還知道塾輕塾重,這才點點頭揭過了。
幾個姑娘一一上前見了禮,鍾氏挑眉看了半晌的貞怡,忽而抬頭對貞玉道:“這孩子樣子可真喜慶。”
貞玉捂着嘴撲斥一笑,順手揉着鍾氏肩膀道:“她原也是太小了,不懂事。”
她冷冷瞧着貞怡,暗道,這小丫頭小小年級混身騷氣,一年比一年更會賣弄風騷,瞧她嫩粉色的襖上套着銀紅比夾,又穿一條蔥綠六幅裙,裙子上綴滿了不知是自己做的還是蘇氏替她辦理的流蘇,臉上塗的粉白脂紅,還在眼睛上掃着些藍粉,也不知那裏學來的。
蘇氏早起拾掇幾個女兒忙的昏天暗地,她唯一着重了一個貞媛,豈止鍾氏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反而是貞怡叫她另眼相看,才心裏歡喜的欲要湊上去說幾句喜慶話兒,忽而一回頭瞧見貞怡的樣子,當下臊的只恨地上沒個縫叫她鑽進去。
原來方才她們起的得,着妝時又是對燈照銅鏡,貞秀與貞怡兩個為了能出風頭,狠命兒的替自己臉上撲粉又塗口脂胭脂,這會子兩個人臉都白的像從面箱子裏倒扣過一般,又唇上着厚厚的紅脂,再面頰上兩團紅暈,簡直比那年畫上拓出來的顏色還要鮮艷上幾分。
再者貞怡原為年幼可愛故,所穿衣服顏色皆是十分艷麗的,如今配着這樣的妝容,實在是比貞媛還要老成上幾分,仿而一個矮矮瘦瘦成熟風韻的少婦人一般。而貞秀本就肥胖白嫩,再塗了這樣的白面紅唇,簡直比那新出爐的大饅頭還要肥滿,又兼她為了好叫自己苗條,故意穿了條十分窄的裙子,襖也太緊了,腹間肉勒的一圈又一圈,更叫人不忍多看。
鍾氏瞧蘇氏面色赧赧,冷笑了兩聲道:“這兩個小姑娘,今早上莫不是在廚房新吃了只生雞才來的?”
這話再襯着她兩個血紅的唇,倒十分應景。
貞玉那裏還忍得住,捂着臉笑的前仰後合。鍾氏也被自己的笑話逗的笑了,哼哼笑了幾聲才橫眉對旁邊的丫環道:“還不取帕子來給兩位姑娘擦一擦?”
丫環忙取了濕帕子來,親自侍候着她們擦凈了面上脂粉,才退了下去。
鍾氏上下打量了一番貞媛,點頭道:“大姑娘如今也是越長越好看了。”
貞玉彎腰道:“倒有些榮妃娘娘的風彩。”
鍾氏面上本還有些笑意,聽了這話那笑意隱去,冷冷上下掃了貞媛兩眼才道:“但願吧。”
她一個庶子生的,怎能與我生的榮妃相比。
鍾氏心裏這樣想着,越看貞媛與榮妃眉眼間越像,忽而又憶起榮妃終是肖父親宋世宏更多些,而貞媛的父親宋岸嶸,可不正是宋世宏生的?想到這裏,方才對貞媛所生的那點好感,傾刻間蕩然無存。
她拉了貞玉的手臂過來,貞玉便順勢扶了她起身。鍾氏再環伺一眼,冷冷道:“用飯吧。”
未嫁姑娘們是嬌客,自然可以與祖母在一桌用餐。蘇氏身為兒媳,又一年到頭遠在外鄉,此時便正是她表現孝道的機會。
貞玉纏着鍾氏在前,蘇氏領着幾位姑娘在後,一群人魚貫而入餐廳。因鍾氏喜清涼,雖不過四月間,天還微涼着。丫環們卻已將四周門窗皆具打開,整個餐廳亮亮堂堂。待鍾氏落了座,姑娘們才敢往坐位前走去。貞秀見貞玉坐在鍾氏下首,一挪屁股擠開貞媛便湊了上去,坐在了貞玉身邊。
她絞索着雙手挨近了貞玉,壓低了的聲音中帶着絲絲諂媚之氣:“二姐姐,你太漂亮啦,我瞧你瞧的眼睛都捨不得離開。”
貞玉鼻子裏冷哼了一聲,身子微微離她遠了些道:“嗯!”
“食不言,寢不語!”原是站在身後的鐘氏身邊的呂媽媽忽而發話,高聲道:“四姑娘,可記住了?”
貞秀起身伏首道:“記住了。”
說話間,一群丫環媽媽掌着盤子走了進來,沈氏持楮走在最前面。她今日穿着香妃色宮錦長衫,下罩一條月華裙,頭上抹額上一顆亮晶晶的翠玉微閃,叫蘇氏好生羨慕又嫉妒。她先在門口行了禮,這才走上前來,吟吟笑着先替鍾氏把筷子擱在筷架上。鍾氏尋常用餐有一雙沉年鐵木的老筷子,比旁人的筷子要更長更粗些。
然後她依次替幾位姑娘布了筷子,貞書與貞媛皆是起身作謝。貞秀與貞怡卻只顧着欣賞貞玉滿身華麗的服飾與綴飾,未曾顧及於沈氏。
布完了楮,沈氏走到鍾氏身邊,抬頭見蘇氏訕笑着望着她,知道今日蘇氏是想要站在鍾氏身後布菜以敬孝道。她抿嘴一笑,轉身去端早飯。早飯有幾樣粥品,皆用砂鍋熬好,丫環們放在下首的家私柜上,另有兩樣藥材焙的湯品,是專供鍾氏享用的。再就是糕點麵食,沈氏一一擺上了桌,不過六寸小盤中,各樣也只有五六塊。甜的有如皋糖,琅琊酥並千層酥,鹹的有金華酥,蔥油餅並香油小卷,另還有幾樣鮮綠時蔬,醬香小鹹菜。
蘇氏彎腰問鍾氏道:“母親今日要用什麼湯?”
鍾氏看也不看蘇氏,眼望直了前方問道:“今日熬的什麼湯?”
蘇氏早起還未去過廚房,那裏知道熬的什麼湯?
她轉身看沈氏,沈氏此時遠在下首,也是微微笑着看她。
這樣的冷場十分可怕,蘇氏急的頭上都要崩出汗珠來了,才見沈氏上前兩步,盈盈一拜道:“回老祖宗,今日備的是山參枸杞烏雞湯與紅棗党參豬肚湯。”
蘇氏心中暗暗問候了一回沈氏娘家父母,卻也感謝她這遲來的圓場。再者,原來如今宋府稱鍾氏都是老祖宗了,這可是個新鮮稱呼,非但她,幾個丫頭也要記好,明兒起個個兒都要稱呼鍾氏為老祖宗才行。
鍾氏點點頭道:“那就豬肚湯吧,這個解膩些。”
早有丫環揭開砂窩盛出一小碗來,蘇氏彎腰過去接了,款款送到鍾氏面前放好,又自作主替鍾氏揀了一塊如皋糖在碟子裏送了過來。鍾氏攪着勺子飲了口湯,才提起筷子,望了望眼前,抬頭瞧着沈氏道:“這豬肚湯本就些酸味兒,倒還爽口,如此叫我吃甜膩膩的東西,是嫌我活的太久要膩死我么?”
沈氏此時忽而穿過層層的丫環婆子們,連帶着她的月華裙呼啦散開,正是這餐廳中的月華一片,她端了蔥油餅盤子到鍾氏面前,給蘇氏擠了擠眼色,蘇氏忙揀了一塊遞到鍾氏碟子裏,訕笑道:“妾近一年沒回來,都忘了老祖宗的口味,真是該死。”
鍾氏冷笑道:“你一年四季在外當土財主逍遙快活,禮儀孝道是什麼,只怕早忘到沒奶奶的廟裏面去了,我的口味有什麼重要。”
當著一到子婆子丫環的面,蘇氏叫她說的麵皮都火辣辣的害臊。她心道:若不是你嫌庶子們礙眼把我們發派到那窮鄉僻壤去,我整日在京里天天這樣伺候你都願意。
好容易伺候着鍾氏用完早飯,蘇氏遞了溫濕的帕子給她擦了嘴,姑娘們這才開始用餐。貞秀用了一碗生滾粥,又用了一碗魚片粥,因後面是幾位媽媽布菜,誰吃完了自然就給誰再添。貞秀用掉了桌子上大半的甜點猶不滿足,左瞧右望見貞媛貞書幾個都吃的斯文,貞玉也不用飯,只用勺子划著碗粥,冷冷的望着她們幾個。她連忙投去親熱一笑,貞玉輕輕白了一眼,眼神望向了別處。
貞書正端正身姿用着碗魚片粥,她嫌味腥吃的少,正艱難的吞咽着,忽而大腿上叫人掐了一把,抬眼便見貞秀在不停的給自己使眼色。她順着貞秀的眼望去,便見那金華酥還剩着一塊,知貞秀是要叫自己揀來給她吃。若是在自己家中,這也不算個什麼事兒,可如今鍾氏的兩位媽媽就在後面看着,又沈氏與貞玉也正盯着她們,如何還能幹這種事情。
貞書忍痛不理,兩嘴用完了粥,取過丫環送來的絹帕拭過嘴,起身福道:“老祖宗,孫女用完了。”
鍾氏聽了這話倒還微微一笑,伸手招了貞書過去道:“吃飯就該如此,又快又好。你陪我到外間去唄。”
貞書扶她起了身,一起走到外間。蘇氏忙跟了出來端杯茶敬上,鍾氏接了,蘇氏忙站到鍾氏身後。
婆婆在前坐着,媳婦束手斂首站在身後,便是立規矩,當年還未分府時,蘇氏與三房的陸氏兩個一左一右,只要閑着就要這樣站在鍾氏身後立規矩,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練就了十八銅人的架式。後來分府出去,又這些年往來也不過上個壽,蘇氏也有好些年頭沒有在鍾氏面前立過規矩。
如今她為了幾個女兒的婚事求到門上來,鍾氏也允了她提早一月到京,便是願意為幾個庶子女兒找婆家了,所以蘇氏才要趕着敬孝,在鍾氏面前留個好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