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執念
杜禹帶貞書回了京城東市后的小院,自己替她灌了湯婆子溫好床哄着睡了,才悄悄出了屋子到了西屋。這回,他才重又掏出玉逸塵寫的那封信撫平來細瞧。信上寫道:
貞書,我的小掌柜:
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通讀完了整本《大唐西域記》,從大唐聖僧越合黎,過流沙,踏足灼熱的流沙,漫步水草豐美的溫柔之地。他的腳步在紙上流轉,歷萬物盈衰,經漫漫風雪。
大唐明月照耀的弓月城,和佛法蒙塵的背影,是他西行路上所肩負的沉重執念。塔克拉瑪干沙漠中響動的流沙與遠處水草豐美的海市蜃樓,他終能用手中一串佛珠來抵擋,仍是那份執念。
天山橫脈,帕米爾高聳,我這骨寒至深之人,以為懷着與聖僧一樣的執念堅持,就能戰勝杜禹的真心並天地給的阻礙與你在一起。
你對我的憐惜與悲憫,亦是一份執念。
當日我曾問你,聖僧為何西去。
你說,他為尋求一個在生為人的答案,而要尋個真理。
我不求真理,亦不求在生為人的答案,我這樣的殘軀之人,地獄便是最好歸處。
可我不能叫你與我同擔這份罪孽,叫天真無辜的你因我而墮入無間地獄。
我放棄自己的執念,正是因為你的那份執念。
莫要為我啼哭,我將離開這裏,沿聖僧西行的路,憑一份欲要洗刷罪孽的執念,去看一看我父輩的故土,走一走聖僧曾行走過的路,去看一看天竺身毒一帶的佛法古迹,並尋一個可笑的期望。
想來生能與你再會,不復這殘軀身體的期望。
我將我最重要的東西全給予了你,可我希望你永遠不要發現它,我的真心並我的珍重,本該是你的平常之物,或者偶爾不經意間遺棄,我這個人,此生就算交付。
玉逸塵
杜禹通讀了一遍,又細讀了一遍,雙手支額坐在暗黑的燈影里長久無言,埋頭苦坐到半夜才抬頭,將這信紙平平展開,揭了燈罩點燃,他濃眉高鼻下嘴角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默然瞧着那媚麗而不失氣勢,清瘦中不失圓潤的文字一個個化成灰燼被火光吞沒。
運河中常有失足落水或者叫人暗殺之人的屍體漂浮,杜武着人沿岸將運河理了一遍又一遍也找不到他的屍體,為何朝政安穩,他便假指一人為玉逸塵草草掩埋。杜禹自然滿心歡喜,回家后囁嚅着與貞書談起,貞書卻連頭也不抬:“我知道了。”
“但是……”就在杜禹終於鬆了口氣的同時貞書抬起頭來盯着他:“我如今跟你在一起也不過為了肚裏的孩子,永遠也不會跟你行夫妻之實。若竇明鸞姑娘願意,你就娶她為妻吧。”
杜禹氣的直敲桌子:“若那玉逸塵活着,我答應你跟他走,因為你愛他,我成全你。但他現在已經死了,死的不能再死,難道你還要為那個閹人守貞?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貞書自牙縫中吐了個滾字,卻又忍不住問道:“他死了,朝中清靜了嗎?從此你們就天下太平了嗎?從此人人都有好日子過了嗎?還不是要爭來爭去?閹人,閹人不是人嗎?你為何次次要這樣侮辱他?”
杜禹頹然落坐,頭一回叫貞書反駁的喘不過氣來。
貞書亦是自玉逸塵死後頭一回落淚,淚珠滾下來就無法止住:“他雖是個閹人,但前提是他也是個人,還是個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我活着就等於他活着,我是他的眼睛,是他的神識,只要我活一天,就是兩個人一起活。”
杜禹氣噎當場,呆了許久仰脖嘆息,閉眼答了聲:“好!你守你的,我娶我的。”
他當初回京時本就已經與竇明鸞重提婚事,若不是後來尋到貞書,如今只怕也已經與竇明鸞膝下有了孩子。雖當初在五陵山中是他欺騙她在先,但自回京之後知道她還活着開始,杜禹自忖自己為貞書付出的實在不算少,他為了她頂着滿城人的笑話,為了她幾乎將老爹杜武氣個半死。
他可以不在乎她與那閹人的過去,亦可以忍受滿京城人的恥笑。
但貞書方才一句永遠不行夫妻之實的話卻徹底激怒了杜禹,他是個正經的男人,堂堂正正頂立於天地之間,並且在她肚子裏種了個孩子,這所有的一切,竟然比不上一個閹人。若不是這些年遭受磨難所積攢下來的那些忍,杜禹此時氣的幾乎要砸爛整間屋子都不為過。
他回府就娶了竇明鸞,當夜圓了洞房。
這年五月間,貞書生得一個圓乎乎胖登登的小子。她到產前仍是細挑身材,肚子也不是格外大,生的孩子卻十分紮實。
杜武既然勞神費力幹掉了專權的宦官玉逸塵,又平王在涼州不肯出面,便開始名正言順攝政。
杜禹替兒子小魚辦百歲宴的時候,杜禹有意要顯擺自己的兒子比他爹的兒子更聽話更漂亮些,八月初的天氣里把個光着屁股只系個肚兜的小魚抱到了杜武跟前。小魚小腿粗壯混身有力,哭起來都比別的孩子更響些。
杜武見兒子如今漸漸也收斂當初的不羈狂放,穿上官服倒也跟個大人一樣,比之自己年輕的時候雖然深沉不足,也算是個英武帥氣的美男子。不忍拂他好意,接過來裝個樣子抱在懷中,誰知這小魚見了個蓄鬍子的老頭,雙腿一蹬小手一抓,揪住他爺爺的鬍子就再也不肯鬆開。杜武行動身後自然跟着一大匹人,一大群文官武丞們都叫這無畏的初生牛犢子嚇的臉色大變。杜武卻抱着小魚哈哈大笑道:“真是我杜某的孫子,有膽識。”
既他都這樣說,大家自然附合高捧,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前途無可限量等。
杜武抱了孩子淡淡一笑道:“他有我這樣的爺爺,再差能差到那裏去?”
人常言么兒子,大孫子。就是說於一個人來說,平生便有諸多子孫,最寵愛的也莫過於最小的兒子和最大的孫子。杜武與杜禹一生不對付,但只一眼就疼愛上了這個胖乎乎的大孫子。
因貞書如今獨住在川字巷,杜禹千哄萬哄終於以將來必定帶貞書去涼州為籌碼,才哄得貞書點頭答應住進國公府。
進國公府後,因有竇明鸞為正妻,她又是個不願作妾的,也只能這樣沒名沒分的自己帶着小魚一處小院獨過着。
杜武即喜愛小魚,回家書房裏與朝臣商議要事時也要帶在身邊,慣得一身爬高踩地揪人鬍子的壞毛病,杜武非但不以為然,還要主動慫勇小魚去揪那些大臣們的鬍子。
他管教兒子太過嚴厲,到了孫子這裏卻成了無限度的溺愛。
貞書在國公府呆了一年多憋悶時常哀嘆,杜禹又何嘗不是。兩人偶爾相見,眼瞅著兒子越來越無法無天也是相對愁眉,恰此時韃子逼近涼州一帶,杜禹經不住貞書的從促便重提再回涼州之事。
杜武初時不應,架不住兒子整日在身邊聒燥,恰楊氏為了能叫杜武分些寵愛出來,三十上下的年級又懷得一胎。亦幫着杜禹說了一車好話,杜武也只得長嘆着放手,叫兒子仍回涼州去。
如今還不是叫他抉擇忠君忠父的時候,畢竟是他血脈里生出的兒子,不怕將來他會倒打一耙。
竇明鸞與杜禹一年多雖也舉案齊眉,如今膝下卻還無有所出,是以杜禹臨走時一妻一妾一個大胖小子倒是羨煞旁人的風光。
收拾行禮這日,一歲多的杜小魚不知從那裏翻出只木頭簪子來抱在懷中亂啃。貞書見他啃的口水直流,自手裏奪了過來道:“什麼東西,你也不嫌臟?”
奶媽猶自辯解道:“瞧着乾乾淨淨,況大公子鬧的厲害,老身也不敢狠奪。”
貞書勸那奶媽道:“這東西本是頭飾,臟不說,若他跑動時摔倒戳傷了才叫險,往後千萬不可給他。”
奶媽訕訕的應了,抱着杜小魚出了屋子。
貞書坐在地上摩梭着簪子,細瞧簪尾有條裂縫,初時還以為是孩子咬的,撥弄了一下,原來這簪尾竟是個螺旋的擰口,順手擰着擰着就開了。因其工藝精巧細緻,況自兩年多前別了玉逸塵,她也再未動過這東西,是以一直都未發現。
她擰開了簪尾,自內里抽出一張卷的緊緊的細薄皮子來,攤開來,上面畫著一張地形圖。雖文字是異體她不能識,卻也依稀猜得這是何物。皮子中夾着一張紙,貞書捂了唇攤開來看,便見上面寫着:
貞書,我的小掌柜
我不希望你發現這個秘密,卻又怕你終會發現,所以非得要留句話給你。
這便是我用徽縣一縣的焦土所換來的那樣東西,我祖輩的脈絡里最後的殘存。
若你發現,願要轉贈予誰,都是你的自願。
我仍希望你在不經意中掉丟掉這簪子,恰如我一顆深愛你,卻永不需要回應的心,理當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