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蓮燈
城門吱呀大開,貞書心中忽有些牽扯,回頭一瞧,就見杜禹在街上狂奔着追了過來。她慌的回了頭,跟着這兵衛隊伍們一起出了城,心道:只怕此生是不會再見了。
杜禹在盥洗室內默坐了半晌,忽而拍了腦袋自言道:“既他要逃,必不想叫貞書知道,只怕不會在這裏落腳。難道是在他玉府中?”
他腦子一動心中一靈,衝出來揮手叫了黃子京與那幾個文官道:“快,快跟我去西城。”
兩人氣喘噓噓一路呼着坊禁到了西城,玉府並不遠,過御街就是。他到大門上叫了幾聲無人開門,又這府門又厚又重無法踢開,遂向後退幾步,縱身躍上高高的圍牆翻進牆內,這才開了大門放了黃子京等人入內。
他們一路經過無主屋的大院跑到後面,又經過玉逸塵那古怪黑暗的大樓一直串行出去到了小樓內。杜禹拿劍挑了幾件新換的黑衣看過,一顆心才落定到了胸膛里,揚了手道:“給我追。”
此時天色已經擦黑,出城門大約一兩里地之後,玉逸塵便拖着貞書離了那隊伍,兩人轉身往旁邊樹林中走去。孫原牽了一匹馬在林中等着,見貞書也跟着玉逸塵,忙跑過來問道:“公公,要不要再尋匹馬來?”
玉逸塵擺手問道:“船在那裏?”
孫原道:“如今運河還未開禁,船泊在下游二十里處。”
玉逸塵將貞書抱上了馬,自己也翻身上了馬,並不跟孫原告別,轉身拍馬就走。
貞書見他一環扣着一環安排的十分緊密,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要逃脫的,枉了自己為他擔懸許久的心,此時卻也心中暢快。回頭問道:“為何你要走卻不帶着我?”
玉逸塵苦笑道:“逃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貞書也嘆氣,歉聲道:“我不但不能幫你,反而要拖累你。”
玉逸塵打馬行着,在貞書耳邊安慰道:“雖有些拖累,卻也叫我這一路不致寒倉。若無你同行,這短短出京一條路要如可行來,我竟想都不敢想。”
貞書問道:“咱們此行要去那裏?”
玉逸塵這才問道:“你的蓮燈還在不在?”
貞書自懷中抽了出來道:“我一直都裝着。”
玉逸塵輕咬了她耳朵一口才道:“那就先放蓮燈。”
貞書將蓮燈揣入懷中道:“不行,你必須告訴我你要去那裏,我不能叫你將我半路丟下。”
玉逸塵許久無言,半晌才悠悠問道:“送我到此,你竟還不甘心么?”
貞書揚頭問道:“你果真是要丟下我?”
玉逸塵道:“你不該有如此執念,我畢竟不是個正經男子,他們能給你的我不能給你,你既有了孩子又有丈夫,就該回去好好過一份安穩日子。”
貞書眼淚叫風往兩旁吹着,恨恨道:“是你當初求我嫁給你,如今又說這樣的話,你真是壞透了。”
玉逸塵苦笑,心道:我恨不得一刻也不離開你,每日每夜都陪着你,可畢竟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帶着個大肚子的女人。
貞書見他不言,復又勸道:“宮中諸人,就連杜國公也以為咱們死了,我若回去,不就等於告訴他們你還未死,叫他們重又要來追查你嗎?”
玉逸塵道:“他們早晚會發現,而且宮中知道此事的人很多,瞞不了多久,不過是個障眼法而已。”
此時天已盡黑,他們相遇后的第四個上元節皎潔光滑如玉盤的月亮終於升了起來。貞書抬頭望着,喃喃道:“不敢信,我認識你也算有四個年頭了。”
玉逸塵笑道:“四年?”
貞書道:“嗯,我初到京的那一年,在書店裏遇到過你。你非要誆我去替你讀書。次年的上元節我未見你。第三年又叫你誆到了川字巷。如今恰是第四年,我雖做錯了事,可你一樣也曾騙過我,為何如今你不肯要我了?”
玉逸塵道:“對不起。”
大約行得二十里路后,雖路上無礙,運河上去拉着關卡。玉逸塵策馬而下,又走了許久,就聽貞書叫道:“這裏卡着許多船,但不知接你的是那一隻?”
玉逸塵勒馬跳下,抱了上貞書下馬道:“先放蓮燈吧。”
兩人牽馬沿運河岸走了許久,到了一處緩坡處,天上一輪皎潔明月映着運河上波光粼粼,果真是天地間才有的寂靜意趣,他握了貞書手道:“你所置的那些衣服並我給你的錢物,皆在川字巷小院裏放着,等我走了,你仍去那裏取。那院子是我留給你的,若杜禹因我而嫌棄於你不肯娶你,自可帶着孩子在那裏安生過活。”
貞書聽了這話先就是一氣,甩了玉逸塵手道:“原來你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仍是不肯帶我走。”
玉逸塵又道:“不過我想他也不會,經得今日在宮中一回,只怕他從此心有餘悸會好好待你。”
他取了火石火絨打着,伸手要了那蓮燈來點上放在河中,才道:“杜禹才是你的良緣,我不過是段孽緣罷了。往後,不要記得我。”
貞書見那一盞蓮燈進了水,自沿邊慢慢往運河內飄着,緩緩往下游去。仍是搖頭道:“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你必得要帶上我。”
如此美的月色,波光河水,他們兩穿着兵衛的服飾,臉上塗抹的可笑不堪,端的是兩個敗壞情景的倉皇逃客。玉逸塵伸手撈了水來替貞書擦拭着她臉面上的脂粉,一點點往下擦着,擦出她點點發紅的皮膚來,才道:“當初我在這官道上劫了你,誆你到萬壽寺去拜佛,那是我頭一回吻你。你同我做過的所有事情,大約都會同杜禹一起做,唯獨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永遠不要和他一起去廟裏拜佛。我總希望你能堅守那麼一件事情,裏面只有我一個人,好不好?”
貞書搖頭道:“不好,我不要,我要跟你走。往前走,所有的事情咱們一起做,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上山一起拜佛。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玉逸塵並不答言,撮上她兩瓣唇瓣吻了許久,抬起頭捧了貞書的臉瞧着,才要張嘴說些什麼,忽而身後有箭聲呼嘯而來。他一轉身護住貞書,那呼嘯而來的箭便釘入了他的脊背。
貞書摸得粘糊糊的血,嚇的扶穩了玉逸塵拖了他手道:“咱們快跑,找地方替你醫治。”
身後不遠處傳來杜禹的聲音:“我娘子還在他手裏,你們他媽的誰放冷箭?”
玉逸塵聽到是杜禹的聲音,心中略有安穩,推了貞書一把,自己仰身跌入了冰冷的運河水中。此時仍是寒冬,運河雖因常年有漕運而未封河,但河水冰寒入骨,恰玉逸塵又是最怕冷的。貞書又急又怒,跟着玉逸塵漸漸往下漂的身影跑着,伸了手道:“玉逸塵,快往這裏游,我拉你上來。”
他不知何時艱難翻過身,背上的那支箭翎便浮在了水面上,而他整個人都悶進了河水中。貞書見他越漂離自己越遠,運河又寬又廣兩邊不靠,想必再漂下去就沒了上岸的可能,一邊脫了自己外面套的衣服扔着,一邊將身上那袍子也脫了下來,穿着中衣脫了靴子就要往運河中跳。
杜禹趕上來一把將貞書抱在懷中,仍憑她哭着捶着蹬着,又將那棉袍子給她披上,將她抱上了馬才要走,就見貞書指了身後那幾個文官問道:“是你們誰?誰放的冷箭?”
一個背手握着弓的出列,冷聲道:“是在下,賀鵬。他本是個閹人,把持着督察院,借督察使的身份枉害了多少人?殺了多少儒生賢臣,我雖是個文官但也敢願為國作脊樑,也有顆報國除奸佞的心,所以才整日苦練箭法,就是為了能有一日射殺他。”
他說的慷慨聲昂,貞書竟無力反駁。
她回頭往下望,河中波光粼粼,那盞小小蓮燈已不知漂向何處而去。天地之間,沒了玉逸塵這個人,空蕩的叫她也有些寒骨。
杜禹抽劍指賀鵬道:“今日的事情,咱們幾個知道就行了,我也不追究你險些射到我娘子,你也再別追究玉逸塵的去向,可好?”
賀鵬沉默點頭,仍是不時恨恨盯着河面。
杜禹將貞書裹緊在懷中,拍馬而行,一路直奔京城而去。
皎潔明月下的運河中,寒冷刺骨的水面上無波無瀾。賀鵬仍不願走,將弓背在身後佇立在運河岸邊,看那小蓮燈飄得許久,終是因浸了水盡了燭而漸漸熄滅。他輕嘆一聲回頭,在明月灑滿的夜路上孤身一人疾步走着。
關於玉逸塵這個人和他的一切,也就此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