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新衣
杜禹扶了貞書問道:“可有不舒服?”
貞書搖頭道:“並沒有。”
兩人出了杜府,杜禹才嘆氣道:“我與我爹自打生下來就不對付,一直到了現在。咱們成親也不須他認可,反正我不拿他當爹,他也不拿我當兒子。”
貞書道:“好。”
一同回了東市後巷的小院,杜禹見貞書還要出門,驚問道:“你這是要去那裏?”
貞書道:“我要置辦些小兒衣物,否則待孩子出生了穿什麼?”
杜禹問道:“可要我與你同去?”
貞書道:“並不用,你快去上衙吧。”
杜禹嘆道:“今日休沐。”
貞書聞言也不回頭,轉身出門去了。杜禹一人無所事事,復又來到督察院,如今他是督察使,正是當日玉逸塵的位子,但玉逸塵的屋子他卻沒用,仍叫空着。
杜禹叫了黃子京來,問道:“近些日子你的人跟着我娘子,可見她整日做些什麼?”
黃子京道:“似乎除了在裝裱鋪,前些日子每日都要去一回玉府,這幾日倒是沒有去過。”
杜禹掩面長嘆道:“她可曾遇見什麼人?”
黃子京道:“玉逸塵再沒有回過家,不過他貼身跟的那個叫梅訓的倒是回過家,碰到夫人閑聊了幾句。”
杜禹搓了搓臉道:“叫他們繼續跟着,千萬莫要叫我娘子發現了。”
黃子京湊過來神神秘秘悄聲道:“前些日子去逛青樓,我從一個妓子那裏討來了美容細面的偏方,老大你要不要嘗試一下?”
杜禹想起玉逸塵的細面嫩臉,心中火冒三丈道:“快快滾出去,莫要來煩我。”
晚間回到家,杜禹推門就見正方窗子上映着一抹火光,心中一暖快步進了屋子,見貞書盤腿坐在炕上作針線,心中十分歡喜,湊到近前問道:“娘子在作什麼?”
貞書展了件歪歪扭扭的小衣服道:“給孩子作衣服。”
杜禹見她身邊一個大包袱,內里皆是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衣服,一件件拿了問道:“一個小孩子,那裏能穿得這許多?”
貞書笑道:“小孩子可比大人費衣服,一回尿就要換濕得一身,這些都還不夠,我叫我妹子又替我納了一些,過些日子才好。”
杜禹雇得一個老媽媽在廚房作些簡單飯食,這會子端了飯食上來,兩人對坐吃着。杜禹見貞書也不言語,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飯倒是吃的很香,遂替她多挾了些菜在碗中道:“多吃些。”
貞書道:“好。”
她低頭捧碗吃的津津有味,腦中不知在想些什麼,始終不再言語。兩人吃完了飯,貞書又埋對在那件歪歪扭扭難看的衣服中,不停縫着。
杜禹忍不住勸道:“既你針線活不好,又何必再做這些。當年你替我縫的傷口,每回我露了背都要叫人恥笑。”
貞書這才抬了眉道:“你若不喜歡,我拿剪子替你割開,你再找人去縫。”
杜禹叫她瞪着才能混身妥貼,擺手道:“豈敢,豈敢。”
貞許縫了許久才又言道:“既是我的孩子,我總要替他做件衣服,等他生下來給他穿。”
杜禹究竟不知她心中是何想法,又怕她的打算里不但沒有他,也沒有孩子,終究太過殘酷他不敢想,起身出門去了。貞書再縫得幾針有些倦困,自下炕溫了湯婆子在床上,又打水來洗過上床睡了。杜禹在西屋悶看了半晌書,也洗過腳臉進了上房東屋,見貞書包的嚴嚴實實向內躺着,自在外側躺了下來。又見貞書也不反對,便輕輕撩着被子鑽進了被窩,手伸了過來要攬貞書。
他也是天生帶着火氣的人,如此寒冬臘月中混身都是熱騰騰的。
杜禹伸手觸及貞書的枕巾,抹到一片冰涼,才知貞書竟是流了一枕巾的眼淚。他將自己枕巾替她換了,復又躺了下來道:“懷孕總哭,怕對孩子不好。”
貞書吸了吸鼻子道:“我並沒有,快睡吧。”
杜禹道:“好。”
兩人半晌無話,貞書忽而又問:“你爹真要殺了他?”
他自然是玉逸塵。
杜禹搖頭道:“我不知道。我爹是領獵狗的人,玉逸塵成了獵物,我爹身後自有獵狗替他撲食,不需要他動手的。”
貞書又問道:“若要發落他,會是應天府,還是刑部,還是你們督察院?”
杜禹道:“大內自有內事堂發落他。”
貞書長嘆一聲,杜禹竟都聽的有些辛酸,忍不住勸慰道:“他走到這一步,沒有人拿刀逼着他,皆是他自己率性而為。他殺了多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有家有口之輩,那些人的冤情該要到何處去陳?”
貞書道:“我知道,我知道他是個壞人。”
杜禹道:“並不是壞人那麼簡單,他是個畸零人,因自身的殘缺而對這世間懷着仇恨,他有時候殺人,不為公理不為斷案,單純是為了折磨人心,這才最可怕。”
玉逸塵也曾說過:“我是個畸零人,骨子裏抹不去想要毀壞一切美好的**。”
事實上,他真的不單單是壞那麼簡單,壞人要做壞事也總要有個理由。他手掌權力,借權力去摧毀人世間的一切美好,但凡是人的良知都要建立在虔誠之上,我從何而來,為何而去,凡人都該有這樣的自省來約束自己。
他沒有,無所從來亦無所去,唯心向著地獄。
事實上他的性子早已扭曲,他的信仰早就毀壞,他是個失了常態的殘缺人。
貞書轉過身來望着杜禹問道:“當初在五陵山中,你騙我的時候,發誓的時候,心中可曾有過愧疚?”
杜禹道:“非常愧疚,只是我怕說出實情你要被嚇跑,所以一直也不敢說。”
貞書道:“被人騙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你始終要記得,是你先騙了我。”
杜禹心中隱隱猜到她想做什麼,但又無能為力,心中一陣絞痛后深深點頭道:“好。”
從臘月間到過年時,坊間都在傳言宮中皇帝怕要不好了。雖他重病之後蘇醒,但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與廢人無二。
比之承豐帝,李旭澤在東宮時就是個十分溫弱的男子,他天性善良軟弱,沒有父親的霸氣也沒有他的好身體,登基至今也不過險險三年,眼看這第三個年頭也熬不過去了,只怕都等不到那幼小的孩子坐得穩朝堂,就要一命嗚呼。
到了新年,裝裱鋪里總要忙碌上一陣子。蘇氏因嫌小樓太悶搬去了西城劉文思家中長住,貞怡因與休兒同住起居不便,貞書亦替她賃了一間小院子單住着,如今後面小樓上就只剩貞秀一人住着。
她扛了人所不能扛的苦,拿命撐着要悶下那大注的銀子,誰知鏡花水月一場空,如今在樓上也有些想不開,一頓幾乎連飯都不肯吃,反而瘦的裊裊佻佻,成了京中仕子們追捧的西子捧心之態。
貞書來取貞秀做的小兒衣物時,見她除了縫些針線就是一動不動的坐着。心中有些不忍,勸慰道:“你也狠該出去走走,比如大姐姐那裏,貞怡那裏,一起作作綉活聊聊私語,總勝如這樣悶在屋子裏強些?”
貞秀搖頭道:“我這樣的人,與她們沒有話說。”
貞書自懷中掏了張紙出來遞給她道:“我用這鋪子裏生息的錢,亦替你置備了一所小院子,若你覓得良婿成了親,自可到那裏去住。童奇生畢竟已死,你就算再替他守着,終究不是他正經的妻子,有何用?”
貞秀掃了貞書一眼道:“你知道我為他付出了多少?”
貞書道:“當初娘為了能叫章瑞替她做個半子,不也出銀出力許久,最後爹都是因他而死。你雖付出了許多,然則那些已不可追,不如斬斷了重新來過,好不好?”
貞秀冷瞧了貞書一眼道:“既你說的這樣大道理,為何自己不能斬斷了重新來過?你還不是一心想着那個太監?”
她兩終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貞書理好衣服自己抱了,也不回後面小巷,而是往川字巷小院走去。黃子京遠遠跟着,見她進了那小院,又等她出了小院回了東市,才飛奔着跑到督察院去,一路到了杜禹公房內,掩了門道:“老大,夫人又去了那川字巷衚衕里的小院,放了個包袱才走。”
杜禹問道:“包袱是自那裏來的?”
黃子京道:“裝裱鋪。”
杜禹皺眉揉着眉心問黃子京道:“你確定那小院是玉逸塵的?”
黃子京道:“玉逸塵那手下梅訓,最近常在那小院中出沒。我沒趕往前湊,所以仍是推斷。”
杜禹點點頭,揮手道:“還得麻煩尋人再去替我盯着,不要老是你一個人去,那些閹人下手極狠,一不留神你就沒命了。”
黃子京領命而去。
杜禹一瞧時辰還不到散衙,好容易挨到了散衙時候,抱了硬襆一溜煙跑回了家,遠遠見家中燈火炊煙,知貞書今日還在,心中又有了些歡喜,進門問道:“娘子今日覺得如何?”
貞書道:“很好。”
杜禹趁她出門到廚房吩咐菜色的時候掀了箱子來看,內里只有唯少數的幾件小兒衣物,別的全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