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秦衍番外(二)
回憶到這裏,手上香煙的灰燼忽然落到他指尖上,有一點燙。秦衍回過神,低頭垂下眼睛,彈了彈手上的煙灰。
他繼續回憶她信上說的那次他們的初見,那時……那時又是怎樣的一個場景?
秦衍記得那應該是他出國留學回來后的事情,他對那段時間印象最深的就是父母不停地給他安排相親對象。其實早在之前上大學的時候家裏就給他安排過,他當時看着母親像選秀女一樣地拿了一堆資料給他,簡直眼睛都花了,隨便挑了一個說:“這個吧,這個看起來還不錯。”其實他也不知道那女生有什麼不錯,只是因為那是個混血,所以他的印象更深刻一點,但勉強交往了半個多月,分手的時候他也沒弄清楚對方到底是中國和哪國的混血。
這一次回來后家裏的介紹的對象秦衍倒有些印象,是當年上大學時的學妹,趙翊很喜歡的那個舞蹈團台柱。他之前在學校碰見過幾次,客觀地說,記憶中長得還不錯。聽說她的祖父和自己外公曾是戰友,雖說父母那輩不是特別熟絡,但兩家也算是世交。那女孩是書香世家出來的姑娘,溫文爾雅知書達理,他們全家都很滿意。按家裏的意思見了兩回,對方在他看來倒也不算多事,起碼不會在吃了晚飯後一定要去看場電影,也不會一直無休止地給他打電話發短訊,他便也接受了這個安排。
回來后不久,還發生了一件事,某天他聽說父親一個好友的妻子意外過世了,他們一家都被邀請去參加葬禮,當時父親說的名字他也沒有什麼印象,只是聽說那人的孩子才十歲出頭,心裏覺得有些惋惜。
然而到了去參加葬禮的那天,他卻才詫異地發現,葬禮上主人家那個抱着一大束白菊有些消瘦的女孩子,竟然一下就從他腦海深處跳了出來。
他在人群中默默地觀察了她很久,她比四年前長大長高了一點,頭髮仍然是披肩發,臉色沒有那麼蒼白了,只是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他想起那年在醫院操場上她和她母親在一起時開心而依賴的模樣,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她母親過世,她卻似乎毫無反應,表情淡漠,像個漂亮的木偶娃娃,鞠躬,點頭,道謝。那個樣子分明是錦衣玉食的富裕家庭里培養出來的,在外人面前無可挑剔的姿態,可他卻打心底里覺得無趣,甚至可以說失望。
後來,牧師在禮堂里做告別,他中途出去了一下。從外面往回走時,卻看見她從禮堂里一個人推門出來。他當時就離她身側不過一臂的距離,她卻沒有發現他,怔怔地自己往前走,一直走進稀疏朦朧的雨幕里。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想幹什麼,突然間,他看見她拼了命似的往前跑了起來。
他是個鮮少喜歡管閑事的人,身邊的人總是說他是個冷血動物。但那時也說不清怎麼回事,他竟然沒有思考太多就也快步跟了上去,可是沒過多久,他就看到她跌倒在草坪上,然後變成了一個木頭人,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足足有五分鐘。
最後還是腳邊漸大的雨點聲提醒了他,他回過神來朝她走近時,才發現她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發抖。他把傘朝着她的方向傾斜,斜風細雨落到自己身上,他才知道那有多冷。他看到她抬起記憶里那雙很漂亮的眼睛,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的眼神有一絲戒備。他同她說話,卻看見她死死咬着牙,抓着草地的手指甲甚至陷進了泥里,但下眼瞼上的那滴眼淚卻始終都沒有掉下來。
那時候,他心想,怎麼會有這麼能忍的女孩子。
他把自己的外套給她穿上,他記得把她背起來的時候,她全身都凍得像個冰塊。她倒也聰明,沒有撐傘的那隻手緊緊地抱着他脖子。他本來冷得想讓她把手放下來,可是剛想開口卻聽她哭了出來。他聽着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跟他說:“哥哥,我媽媽死了,我以後沒有媽媽了……我爸爸不讓我哭,其實我也不想哭,我媽媽最怕我哭了,每次我一哭她就會以為我病了,她會很害怕很傷心的。我知道她能在天上看見我,我不想讓她在天上也擔心我,但是我真的忍不住……”
他喉間有些哽住,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在課堂上他能跟老師就一個問題爭論一節課,可眼下卻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那段雨中的路不算太長,他只能放慢了腳步,讓她能盡量多宣洩一會,他甚至心裏有些抽動,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手上的香煙已經燃盡了,秦衍把那截煙頭扔掉,又重新點燃了一支。他想到她信上寫的,她說那是她第一次喜歡他?這他倒是真的從來沒想過,也有些意外。他知道她喜歡他,但他以為那是在他前不久回來之後,他以為她就像他見過的其他人一樣,她們似乎是覺得他條件不錯,於是就向他獻殷勤,向他告白。他每次聽着那些話都漠然地看着她們想,難道他真的跟別人不一樣,難道是他天生缺乏某種細胞或基因?為什麼他完全沒有感受到和她們一樣的感覺?
終於,他厭倦了家裏永無止境的安排。那天秘書忽然拿了份合同過來,說是終於順利地簽了下來,他反應了幾秒才想起,那是拜她前幾日給他的名畫所賜。
他把那份合同簽好后,站在從七十幾層的高樓上看出外面的芸芸眾生。他心想這是一個沒有給他添亂反倒幫了他忙的女孩子,而且,是他記憶中一個很乖很好的孩子。如果未來非要讓他和一個人一起生活,他覺得她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起碼比其他人都好。
後來,如他所料的一樣,他只是隨口提出那麼一個結婚的要約,她就已經忙不迭地答應了他。他看着她在白色的梨花樹底下笑,覺得那畫面就像她小時候在她母親懷裏笑一樣美。他當時想着他應該至少承諾她一些什麼,比如他可以承諾以後好好照顧她,比如她喜歡什麼,他都會滿足她。他從來沒有對誰做過這種承諾,用一些無聊的諾言來束縛自己,那本來也不是他會幹的事情。
誠然,在婚約定下之後,他沒有什麼太多特別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離開的時間太久,他覺得她和他記憶中有些不一樣了,他看過她的畫,有些驚訝原來她比他想像中在這方面的造詣要深得多,她也比以前明麗,開朗,有時候還會耍些小聰明,比他記憶中那個憔悴聽話的樣子要生動得多。
不……忽然間,他好像想起了一個場景來,或許她原本就是這麼活潑調皮的。那是很多年前和父母一起應邀參加她表姐婚禮的時候,她和另外一個男生是一對花童。他當時坐在賓客席里,印象最深的是那個男孩子很喜歡逗她,總是用手指沾了蛋糕上的奶油去往她臉上點,不一會她的臉上就沒一處乾淨的地方了。他看着她怒目圓睜氣鼓鼓地瞪着那個男孩子,本以為她會像當年受了委屈一樣哭出來,誰知下一秒,他卻竟然看見她追過去把手上的一盤蛋糕整個糊在了那男孩臉上,然後拔腿就跑,氣得她父親不顧形象地在婚宴上大吼了一聲:“蕎蕎你幹什麼欺負昭朝啊?!”他隱約想笑,當時覺得,這兩個孩子在一塊真是有意思。
然而那一次,他在電話里聽見她醉醺醺的聲音,還有對方她那個青梅竹馬語無倫次卻又很真誠的表白,他拿着手機本想聽聽她會怎麼回應,可是還沒等聽到她的回應他就已經有些不耐煩地掛了電話,拿了車鑰匙下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焦慮什麼,只是好在到了那邊一看,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只是睡著了。回家的路上,她迷迷糊糊地一直在說胡話,最後還解了安全帶爬到他的駕駛座這邊來。
他原本真的很討厭別人發酒瘋,可是他聽到她抱着他的脖子有些含混地說:“媽媽,你喜歡秦衍嗎,我特別特別喜歡他……你看,他還來接我呢,他就像你對我一樣那麼好……”他怔愣着想,她可真是容易滿足,一下子就沒忍心推開她。交警過來敲車窗讓他趕緊走,他停頓了下,說:“過一會再走,你可以開罰單。”記得交警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神經病。
還有什麼呢……對了,還有那次他從外地出差回來,他下了飛機打開手機,剛要給她打電話,就先接到了父親的消息。他掛了電話,行李也沒去拿,直接上了車趕到醫院。他在車上想到她小時候全身上下都接滿儀器,想到他母親跟他描述的她被兩百焦除顫儀重複電擊急救的樣子,簡直不能再想下去。所幸到了醫院她已經脫離危險,他獨自走到醫院的安全通道里站了好一會,才發覺一手心都是冷汗。
他接了秘書的電話,去雲廷看到那烏煙瘴氣的一幫人,不用想都知道她是着了他們的道。可是到了警局一細查,卻聽說了更讓他不能相信的事情。他覺得自己憤怒得有些想發笑,在局長的辦公室里直接打給了上面的一位領導。他和父輩不太一樣,覺得秦家現在就是做生意,不太願意和太多政治人物打交道,可他當時卻痛快地想,有背景可真是一件好事。
處理完這一切,回醫院的路上,他還隱約想起了過去了很久的一些事情,心情有些鬱郁。可是回到醫院,他看到她醒了,沒有一絲難過,害怕,甚至哪怕是一點點生氣的情緒,只是對他有點抱怨。他想她當然有權利對他抱怨,因為她應該是因為他才會遭受這種飛來橫禍,可她卻並不是因為這個才對他不滿。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那樣,覺得很新鮮,忍不住就要逗逗她,後來鬧累了她睡了,他又在她床邊默默地坐了很久。雖然好像他們也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甚至他連晚飯也沒有吃,他卻覺得一整晚鬱卒的心情好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的快樂。
後來,故人的出現帶來了一些變數。原本他想,那也沒有什麼,這些年他已經全然麻木,不論如何,都是要和過去了斷的。他甚至覺得這個麻煩都沒有黎蕎突然間問他的一個問題讓他覺得棘手。他不習慣說謊話,也不習慣刻意去隱瞞什麼,所以他很直白地把話說了出來,他的確從來不知道怎麼樣才算對一個人有了愛情。可是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一下子有點愣住,連生病那麼痛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可她那時的眼睛卻全紅了。他思考着該說些什麼,可是還沒等他說話,就看到她好像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他便越發不知道要怎麼說,彷彿是第一次覺得有些束手無策。
再後來,他偶然得知了岑珈的消息。他覺得這世上的事真是太巧,在他想和過去徹底告別的時候,老天就真的給了他這麼一個機會。
見到岑珈的時候,她正在上課,他在舞蹈教室外面,險些走過了都沒有認出來。他獨自安靜地在外面看了一會,覺得很奇怪,明明在過去的那麼多年裏,他總是告誡自己不能忘記岑珈的樣子,他沒有一張岑珈的照片,所以總是在腦海里重複刻畫她的模樣,可現在竟覺得那張面孔有一點陌生。
來的路上,他回憶了一下七年前的事情,即便是現在想來,心裏也仍然很沉重。因為他的疏忽,讓一個女孩子有這樣的命運,他真的一度不能原諒自己,何況當時他已經和她有了婚約,他就更加責無旁貸。他也想過如今要和岑珈說些什麼,他想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大約只是看她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比方說他朋友那有一家很好的療養院,比方說他也可以妥善安置她和她的父母。除此之外,他卻不能再承諾她別的什麼,過去的這麼多年,實在是太壓抑,太黑暗了,他實在不想以後都是那樣的生活。
可是等他見到岑珈的時候,所有的想法又都變了,他看着她教課時平和安然的樣子,覺得或許他不出現反而是最好的選擇。一旦他出現,就又會讓他們想起過去那些痛苦的回憶,不如就像現在這樣,各自安生,就很好。
做了這個決定之後,他忽然想快點回家,他已經近一個星期沒有和黎蕎通電話,心裏有隱約的不安。就好像當年一樣,如果他能給岑珈去一個電話,告訴她不用等他了,他有事要失約,或許就不會發生那個悲劇。可他又隱約地想,如果當年沒有發生那些事,是不是他就會和岑珈在一起,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那樣會比現在更好么?
這麼想對於付出代價的女孩來說有些過於殘忍了,他閉了閉眼,不願做太多無謂的考慮。不論怎麼說,他現在只想儘快回去而已。
到家后一進門有些詫異,也有些驚喜,當然很快就變成了驚慌。一陣兵荒馬亂過後,他覺得真的很累,恍恍惚惚就睡著了。入睡前意識有些朦朧的時候,他還在想着,原來他並不是無所不能,他應該再多學學怎麼照顧人,免得下一次她真的發病時他會不知所措。可他萬沒有想到,只是短短的一覺,醒來之後,就看到了她悔婚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