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五十九）
離開客棧小半年，再回來時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蘇慕仙站在自家客棧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裏張望，正值飯點，裏頭鬧哄哄的座無虛席，四五個小二打扮的人來回穿梭着，竟沒有停歇的時候。再看桌椅板凳室內裝潢等等，俱是新的，看着似乎還價格不菲。
她退出來一步，又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遍門上的招。
確是江湖客棧無疑。
這幾個月裏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她的小破客棧變成了現在這樣？
“是我安排的人。”江元重以為她是在好奇裏面管理的人都是誰，便率先解釋道，“你不是擔心客棧一直歇業影響日後的生意么，我就讓人過來管理了。”
他們一前一後步入了客棧，很快就有人迎了過來。
“兩位是打尖還是住店……”那人話未說完，一看見江元重的臉便收斂了露出的諂媚的神態，規規矩矩道：“少莊主。”
“不用這般特殊，和平時一樣就好。”江元重說道。
“是，少莊主。”那人又正兒八經地應了一句。
江元重：“……”
江元重：“算了。”
他們走到櫃枱處，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正在同掌柜。
“今日有些私事，需得明日再來。”
“好，好。”代任的掌柜笑着應道。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先告辭了。”書生一拱手，轉身與蘇慕仙擦肩而過。
蘇慕仙盯着他一直到門外，又扭過頭來打量着櫃枱後面笑眯眯好似彌勒佛般的代任掌柜，疑惑道：“這位是？”
“這位是有四十年管理客棧經驗的福叔，原先也是神劍山莊底下的人，如今不幹了就請過來幫忙代管一下客棧。”還是先前的那人說道，“剛才出去那位是最近請的說書先生。”
福叔似乎認得江元重和蘇慕仙，笑着點頭打了個招呼。
“少莊主，蘇掌柜。”
他從抽屜里取出賬本遞到蘇慕仙面前，說道：“蘇掌柜不在的這幾個月，老頭子代為管理了一下，蘇掌柜可要查看查看？”
“福叔既是神劍山莊的人，我自然是信得過的。”蘇慕仙隨着喊了一句福叔，卻也沒有拒絕，接過賬本翻了翻，這幾月的凈利潤竟是前所未有的高，一項額外支出都沒有。
蘇慕仙：“……這不合理呀。”
福叔探頭看了一下，隨即笑道：“怎麼不合理？”
他抬手指了指客棧內的新裝飾說道：“我命人重新修葺了一番，之後客人便比以往多了些，再加上無人鬧事，生意自然好做。”
……還是不太相信會沒有人在客棧內打架鬧事。
蘇慕仙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掃了一圈，忽然發現原來貼在牆上的那張“要打出去打”的紙下面又添了一行小字。
——在店鬧事，打死勿論。
喂！這是客棧不是黑店啊！這麼威脅客人真的可以嗎！
她看了一眼正忙前忙后的小二們，個個都是身材魁梧的大漢，頓時意識到了這句話的真實性，而且實際效果似乎也不錯。
“那剛才那個說書先生又是怎麼回事？”蘇慕仙好奇地問道。
“客棧除了打尖和住店，平時偶爾也有客人上門歇歇腳順便喝碗茶水，請了一個說書先生也是希望在不是飯點的時候希望更多客人。”福叔解釋道，“就目前來看，成效還是顯著的。”
會做生意的人就是不一樣。
蘇慕仙感慨着，隨即拉住了江元重的袖子，認真說道：“把福叔留下吧，我花錢聘請他。”
這群人在她不在的時候把客棧管理得這麼好，放跑了多可惜。
江元重聳肩：“福叔早就不幹了，這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來幫忙，咱們現在回來了，他就要回去帶孫子了。”
福叔在邊上笑容滿面地應着聲：“少莊主客氣了。”
蘇慕仙不死心地問道：“那其他人呢？能留幾個？”
“都還有別的事忙，最多再留一個月。”江元重邊說邊往自己的房間走，“趕了這麼多天路，先休息一下吧，等醒來再考慮這些事。”
蘇慕仙還是有點愁，現在就她和江元重回來了，其他人會不會回來還是個未知數呢，如果江元重派來的這些人都撤走了，客棧又要陷入半癱瘓的境地。
“算了，還是先去休息吧。”
她嘆了口氣，也扶着欄杆上了樓。
……
過了兩日，福叔便收拾包袱離開了。
蘇慕仙支着頭撐在櫃枱嘆了口氣，忽然聽見窗邊傳來了起鬨聲，抬頭一望，原來是前幾日見過的那個說書先生在講故事，大約是講到了高/潮，偏偏又吊足了聽眾胃口，引得周圍人都在催促。
這會兒客棧里人不多，幾乎都圍在了窗邊，蘇慕仙悄悄湊過去，只聽見說書先生在講下篇。
“……那是什麼地方？那可是皇宮啊，豈是尋常人等能進的地方。皇帝陛下也以為大勢將去，秦王的陰謀將要得逞了，誰料這時事情又出現了轉機。”
說書先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一副悠閑的姿態，愈發將眾人的好奇心撓得直痒痒。
“什麼轉機先生你倒是快說呀！”
“就是就是！”
眾人催促着，已有按耐不住又有幾個小錢的人掏錢打賞了。
看着銅板落入罐中發出叮噹的響聲，說書先生捻了捻短須接著說道：“這轉機不是別的，正是四五個江湖中人。”
有人嘲他：“不是說皇宮尋常人難進嗎，這幾個江湖人又如何混得進去？”
也有人反駁他：“誒，這說的是尋常人，這幾個也許是世外高人呢？”
說書先生笑眯眯地看着他們互相爭辯，高深莫測地說道：“有疑問的，各位且慢慢聽我道來。”
“這秦王勾結了武林盟主為首的一干江湖人準備謀反，恰好被這四五個年輕人獲悉了陰謀，是以便一路喬裝尾隨，混在秦王的人馬里入了宮，又在最危急的時刻跳了出來。秦王意圖謀反，守衛早已是他的人，這幾個人想在他的人馬里進宮自然也無人能夠識破。”
說書先生慢悠悠說道：“不過諸位說的也不錯，這四五個江湖人確實厲害。其中便有神劍之稱的慕容山莊的莊主慕容驚雪，他二十來歲，武功卻已在江湖名列前茅，打敗了不知多少成名已久的老前輩，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
他華殷落下卻有人急不可耐地追問道：“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據說還有神劍山莊的少莊主，不過來源極不可靠，是以該消息是否為真還難以下定論。”說書先生停下來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不過大多應該是江湖有為青年榜上的人，這才有能力牽制秦王一方到霍王帶士兵趕到救場。”
“不過，這四五人里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俠女，在刺客刺向皇帝陛下的時刻，她扔了兵器縱身一躍，為皇帝陛下擋了這一劍。若不是她，只怕皇帝陛下也是凶多吉少。”說書先生感慨道，“這位女俠真乃女中豪傑啊。”
“巾幗不讓鬚眉啊。”有人跟着誇讚。
“那這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呢？這位俠女傷勢如何？”
說書先生道：“霍王帶兵趕到后，這四五人就撤退了，這位俠女的傷勢也無人知曉具體如何。不過皇帝陛下說了，凡是救駕有功的都會賞賜，所以這位俠女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他輕咳一聲，搖了搖手中的扇子，說道：“好了，這一出《俠女救駕》的故事講完了，下面便來講講另一個故事吧。”
驚堂木落下，場間一片寂靜。
眾人屏住了呼吸，只聽說書先生慢悠悠地開嗓：“從前桐鄉城十里鎮有一個姓陳的姑娘，因聽聞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進京趕考中了狀元被丞相大人招作女婿，一怒之下孤身進京……”
蘇慕仙聽到這裏已沒了興緻，便慢慢從人群中退了出去。臨走前還聽到有人問：“莫非又是一出現世陳世美的戲碼？”
她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說書先生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這姑娘苦學三年，最後成了京城裏最好的女狀師……”
剩下說了什麼，就沒聽清了。
她回到櫃枱，江元重見她帶着一臉笑容走回來，不由好奇道：“聽到什麼故事了？”
“說書先生在講我們闖入皇宮救聖駕的故事呢。”蘇慕仙咂咂嘴道，“艾瑪這消息傳得也太快了，這還沒多久呢，就已經改編成了故事流傳開了，我還成了俠女。”
說著，她忽然表情一頓，撇了撇嘴又說：“不過故事編得也太離譜了，還說皇帝有賞賜呢，我到現在連影兒都沒見着。”
像是老天誠心要與她作對，最後一個字剛出口，外面就傳來一聲響亮的——“報！”
“蘇慕仙蘇掌柜在不在？快出來接旨！”一個小老頭急吼吼地沖了進來，馬不停蹄地跑向櫃枱，“你是蘇掌柜吧？哎喲，別看我了，皇帝陛下的聖旨在外頭等着呢！”
小老頭抹了把臉，連官帽都來不及扶一下便一疊聲地催蘇慕仙出門接旨。
蘇慕仙盯着他看了兩眼才反應過來他就是傳說中的縣老爺，雖然還有點摸不清事情的發展，但腳下還是跟着他走到了客棧外面。
只見客棧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一群官差抬着一塊用紅布蓋着的東西站在路中央，為首一個太監模樣的人捧着明黃色的聖旨耐心等着。好不容易見蘇慕仙出來了，他上前一步行了一禮問道：“可是蘇慕仙蘇掌柜？”
蘇慕仙誠惶誠恐地回了一禮：“正是……民女。”
她想了想，憑藉多年看話本聽八卦的經驗最終選擇了民女這個自稱。
不過負責傳旨的公公也並沒有心情和她計較這些，展開聖旨說道：“民女蘇慕仙接旨。”
接下來要幹什麼，蘇慕仙完全不知道。
“……是要跪下嗎？”她瞅了一眼縣老爺，對方急得滿臉通紅，恨不得自己就頂替她上來接旨。
“蘇姑娘身體才愈，陛下特許你站着接旨。”傳旨的公公笑着說。
然後便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民女蘇慕仙因人品賢德，所經營客棧極佳，故賜御筆親寫金匾一塊，以示嘉獎。欽此。”
蘇慕仙：“……”
這都是什麼鬼？
要不是在場的人太多，她都要忍不住掏一下耳朵看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蘇姑娘，接旨。”傳旨的公公小聲提醒道。
“哦，哦。”蘇慕仙反應過來趕緊要接旨，被縣老爺使了個眼色才急忙又加了一句，“謝皇上賞賜。”
接完旨，一行人正要走，見蘇慕仙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傳旨的公公笑了笑湊過來說道：“姑娘可是好奇為何是這般說辭？”
蘇慕仙點頭：“還請公公解惑。”
說話間已是非常識趣地遞了一錠銀子過去。
銀子是江元重貼心準備的，他就站在邊上聽着，公公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繼續解釋道：“陛下的意思是，那天的事情盡量不要外傳，幾位心中清楚就行了，無關的人沒必要知道。何況姑娘的身份要是暴露出去，指不定還要招惹什麼麻煩。”
他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姑娘應該懂的，剩下的我就不多說了，告辭。”
……
看完熱鬧，聚攏來的路人也都散了。
金匾抬進了客棧內，蘇慕仙順手揭了紅布，只覺一道金光閃過，差點沒刺瞎她的眼。
“……果然是皇帝，出手真大方。”
蘇慕仙盯着這塊金閃閃的匾額嘆了口氣。
太招搖了，掛起來也太引人矚目了，而且絕對會被偷吧。
“御賜的東西誰敢偷？”江元重說著，招來自己的手下指揮他們把金匾掛了上去，“御筆親書，以後皇帝就是你的活招牌了，還怕生意不好嗎？”
蘇慕仙摸着下巴沉吟：“也是哦。”
很快，新的匾額就掛了上去。
蘇慕仙站在客棧門口，踮起了腳尖打量着頭頂上那塊匾，看着那“江湖客棧”四個字，手指捂住眼彷彿不能多看一眼似的說道：“艾瑪，太閃了。”
陽光灑下了落到上面，照得整塊匾都是金燦燦的。
“效果還不錯。”江元重點了下頭。
蘇慕仙左右走了兩圈，忽然說道：“江元重。”
“嗯？”
“我覺得吧，我們是不是……”
“什麼？”
蘇慕仙停下腳步，站定。
“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開分店了。就像你說的，有了皇帝親筆這塊活招牌，開遍大江南北不是夢啊！你看那些叫龍門的、悅來的連鎖客棧，有哪個是有皇帝御賜金匾的，我們很有優勢啊。”
她說完，江元重還沒接口，身後忽然有人噗哧笑出了聲。
是誰敢嘲笑她這麼棒的想法？
蘇慕仙氣鼓鼓地回過頭，只見身後一個穿着棕衣的男子站在對面的陰涼處，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插在自己微微捲曲的頭髮里，露出似憨厚又似慵懶的笑意。
是王猛。
蘇慕仙驚訝地睜大了眼，王猛迎上她的目光，嘴角的笑意也加深了不少。
“小蘇掌柜的想法真不錯。”
“你怎麼回來了？”蘇慕仙還在驚訝。
王猛揚了揚眉，促狹道：“聽小蘇掌柜的意思，難道是不歡迎我回客棧了？”
他邊說邊拎着包袱往客棧里走，江元重和蘇慕仙也跟在他邊上走了進去。
“我自然不會不歡迎你了。”蘇慕仙說道，“只是以為你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沒什麼事，又無家可歸，只好來此處求小蘇掌柜收留了。”王猛笑着說道。
蘇慕仙斜了他一眼：“少貧。”
“誒，對了，胡姑娘他們呢？回了蜀中還來客棧嗎？”她突然想起了這兩人。
胡小蝶和唐羽一回蜀中唐門前還是和王猛在一起的，他所知道的應該比她和江元重要多一些。
“這可說不準。”王猛神秘地笑笑，在桌邊坐了下來。
“等我喝完水再和你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