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對決
五月的夜晚,微微帶了些涼意,四周寂靜無聲,唯樹梢隨風擺動時發出陣陣沙沙聲。邀仙台下,兩人無聲對峙。
葉萱看着燕詡,他一身寶藍色的闊袖深衣,頭束紫金玉冠,在溶溶月色下幾乎與暗夜融為一體。他站在陰暗處,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波光流轉之間,她知道他也在看她。她的心在微微顫抖。
安逸依舊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掌中有微不可察的輕顫,他不由加重了力道。
良久,燕詡開口道:“你覺得你帶着她,能走得出這座皇宮?我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自信,但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你我較量一番,憑你自己的本事,你若走得出這裏,翼城四個城門我敞開了讓你走。”
安逸沒有說話,孤狼一般的眸子緊緊盯着燕詡,似在考慮。須臾,他莞爾一笑,“較量一番?成啊,這一天我等很久了。”他掃了一眼燕詡身後虎視眈眈的三人,又道:“但我信不過你,要較量可以,到上面去。”
他說罷一摟葉萱纖腰,身子平地拔起,腳尖在每一層的塔檐一蹭,幾個起落便率先到了塔頂。塔頂是個呈圓形的平台,白玉石鋪就的地磚,月光照落,有淡淡的波光流淌。
燕詡緊隨其後,身輕如燕,似隨意踩踏於水波之上,輕飄飄地落在邀仙台的另一端,寶藍色的長袍被風帶起,獵獵飛揚,咋一看,似從天而降的神祗。
他冷冷看着安逸,兩眼最終落在他和葉萱緊緊扣着的手上,寒芒自眸中迸出,“我再說一次,放開她。”
安逸聞言一笑,果然鬆了她的手,反正要開打,他總不能一直牽着她,他示意她站到一邊,伸手扯掉身上那件玄焰服,露出裏面貼得緊緊的夜行衣,肌理分明的修長身段展露無疑。
他臉上帶着戲謔,漫不經心地道:“葉子,這世上覬覦你伏羲後裔之血的人不知多少,對面站着的這一個,長得人模狗樣,滿肚子陰謀詭計,行事最是卑鄙無恥,你這三年來所遭的罪,都由他而起。上回在禹城他逃過一劫,算他命大,但是今晚……你睜大眼睛看着,看我如何替你報仇。”
燕詡聽了這話,竟沒有任何怒意,看着葉萱道:“萱兒,是我不好,來晚了,讓你受苦了。”他默了默,又轉向安逸,臉上同樣帶着戲謔,“大概你還不知道,我答應過她的,我已放棄十方策。這本是我與萱兒之間的事,本不需讓你知道,但我想着,你們好歹曾經是同門,還是支會你一聲,讓你死之前得個明白,了樁心事。”
安逸臉色驀然一變,握劍的拳頭攥得緊緊的,骨節可見,冷哼一聲,“說得真好聽,放棄十方策,你以為我會信你?”
燕詡笑笑,氣定神閑,“你信與不信,與我何干?”
他說著看向葉萱,彷彿在說只要她信就可以了。安逸薄唇緊抿,也扭頭看向葉萱,眸中有怒火在燃燒。
葉萱迎着燕詡的目光,緩緩開口道:“我信。”
這輕輕的兩個字,如滑過水麵的羽毛,讓燕詡心頭猛然一震。他雖然早就下了決心,在重生后也向她坦白過,但一直以來,她都不曾給過他回應,他一直以為至少要過了極陰之日,她才會真真正正明白他內心所想,他方才那樣說,不過為了激怒安逸罷了,沒想到她竟當著安逸的面說她相信他。
一股熱流瞬間淌過他的心田,蔓延到四肢百骸。
而安逸恰恰相反,他怒不可遏地看着葉萱,恨不得剖開她的肚子,看看裏頭到底有沒有心肝。正惱怒間,忽又聽葉萱道:“但我希望你能放他走。”
安逸是為了救自己才潛入皇宮的,才無論如何,她希望安逸能全身而退。
這一下,燕詡和安逸都怔住了。
燕詡心裏忽然有些五味陳雜,他記得很清楚,上一世為救安逸,她曾用自己的性命要挾他,那一次,他恨不得一箭將兩人穿個窟窿。沒想到這一世,他們三人依然不可避免地遭遇這相似的一幕,不同的是,她不再以命相逼,而是用“希望”這個詞向他提出請求。這是因為她開始信任他嗎?
他對她態度的改變感到欣喜,可讓他就這樣放過安逸,他萬分不甘。
安逸此時心裏也是情緒複雜,他雖暗自竊喜她開口維護他,可骨子裏的那股傲氣,又忍受不了自己以一種弱者的姿態乞尾求饒。更何況,他和燕詡之間,除了葉萱之外,還橫亘着一個不可泯滅的深仇大恨---魏太子的死。他今晚原本只是為了救葉子,但既然冤家路窄遇上了,他斷不可能在時此退縮。
他厲聲道:“不許求他!他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陰險無恥的小人,虧你還信他的滿嘴胡言!”他用劍指着燕詡,劍眉微挑,“燕詡,你給我聽着,今晚我手中的這把夜陵劍,必將劍穿你的咽喉,並割下你的頭顱到魏太子墳前祭祀,以慰他在天之靈。”
話音一落,他已一躍而起挺劍刺燕詡。燕詡眸光一沉,他根本不想放過安逸,他主動動手再好不過。
他冷笑一聲,身子巋然不動,在那劍堪堪刺到面前時,才微一側身,赤手一掌拍向安逸持劍的手。燕詡的北冥訣已練到第九重,揮掌之間有雷霆萬鈞之勢,陰冷的氣勁如冰雪疾掃,邀仙台上霎時寒氣逼人。
安逸自小隨顏奴習武,上了無荒山後又跟着渡一苦學數載,為了救葉萱潛伏明焰司的那三年,更是洗經易髓一般,早已淬鍊出一身同皮鐵骨。他手中的劍比尋常的劍要闊上兩寸,是魏太子在他十八歲生辰時送他的禮物,據說是藏於古墓之中的前朝寶劍,名夜陵。以前為了掩飾身份,一直不敢將劍示人,還是上回逃出翼城后,顏奴將此劍重新交還給他,以提醒他那段不堪回首的恥辱。
夜陵寶劍在安逸手中嗡嗡低吟,劍氣凌厲,無畏無懼。頃刻間,兩道身影在邀仙台上不斷交錯,帶起陣陣寒氣,眨眼兩人便過了數十招,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
燕詡眸中殺意漸濃,揮出一掌將安逸逼退幾步,趁着這個間隙緩緩解下束在腰間的銀絲軟鞭。從來沒人知道他最擅長的兵器其實是軟鞭,能逼得他使出軟鞭的,安逸還是第一個。
葉萱一見燕詡抽出軟鞭,心裏頓時大急,她知道他此時將軟鞭使出意味着什麼。她雖着急,卻無能為力,隻眼睜睜看着兩人在電光火石之間使出渾身解數。
邀仙台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在昭和宮宴飲的一眾人等。佟漠在聽說安逸竟然又闖入地宮將月姬帶走時,又驚又怒,當即領着一眾明焰使在邀仙台下列起了陣勢。
睿王本已入了新房,聽得手下稟報,顧不得美人在側,急急往邀仙台趕去。下人稟報時,為防暴露葉萱是異血人的身份,睿王的人只稱她為月姬,華媖在一旁聽得很清楚,心裏一陣幸災樂禍,心道那女人可千萬別那麼容易死了,她巴不得那名明焰司叛徒將那女人救走,那樣的話,那位高傲的睿王世子,不知會怎麼的傷心欲絕。
待睿王趕到,只見高高的邀仙台上,衣袂翻飛,兩道身影快得鬼魅一般,看也看不清楚。燕詡和安逸打得正酣,那名異血女子側站在高台的一側。而台下一眾雲衛和明焰使,雖將邀仙台圍了個嚴嚴實實,實側是束手無策。他看了一會,惱怒道:“這麼個打法,要打到什麼時候?來人,放箭,將月姬給我射下來!傷了不要緊,只要不死就成。”
佟漠遲疑了一下,勸道:“王爺,傷了月姬,只怕世子會分神。”
睿王咬牙道:“那逆子若連這小小打擊都受不了,又有何用?”伏羲八卦已經沒了,無論如何,異血人必須保住,“放箭!”
佟漠正待領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斥喝,“不許放箭!”
眾人吃了一驚,回身看去,說話之人竟是燕旻。
原來方才華媖聽說那事後,思前想後,想着燕旻和月姬感情要好,而那名明焰司叛徒又曾是他看重的人,她如今恨極了燕詡,一心只想給他添亂,便偷偷派了名小內傳將聽來的話告訴燕旻。燕旻聽後果然坐不住,匆匆趕到邀仙台時,恰好聽到睿王要放箭射人,當即喝止。
睿王心裏雖恨他多事,但礙於他是皇帝,他總不能一點面子不給。
“陛下,上面那人乃明焰司叛徒,欲帶府中舞姬私奔,只要傷了那舞姬,那叛徒必定束手就擒。陛下龍體金貴,萬萬不能涉險,還請陛下移步。”
燕旻老早就見到邀仙台上的人,果然是惜月和子爍,忙道:“睿王有所不知,子爍和月姬早就有婚約在身,瑾雲橫刀奪愛實在不該。”
他懶得再多說,上前幾步朝邀仙台高聲喊道:“子爍、惜月,你們別怕,萬事有朕替你們作主……你們快下來……”
睿王氣得七竅生煙,恨不能捂住他的嘴巴,佟漠和雲衛等人側面面相覷。
燕旻見上面的人沒反應,又往一旁移了幾步,攏着嘴巴朝上面又喊:“子爍,朕知道你叛出明焰司是有苦衷的,你先下來,朕自會替你作主。”
他顧着朝上看,腳下踉蹌了一下,一名年邁的內侍上前一把將他扶住,“陛下小心。”
燕旻不耐煩地揮開他的手,正要再喊話,卻忽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那名內侍竟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枯瘦的手臂緊緊箍着自己的脖子,蒼老嘶啞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陛下,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