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78 蕭邦第一鋼琴協奏曲

78.78 蕭邦第一鋼琴協奏曲

她倒不是沒想過這麼一天,但事情畢竟來得太過突然。三天時間這麼短,好像還什麼都沒來得及準備,突然就到了這一天。紀千羽光鮮靚麗地站在音樂廳門口,優雅得體的笑容下是為人所不知的僵硬,捏着手包的掌心沁出細細的汗。躊躇良久,反覆定了定神,終於深吸一口氣,邁進了音樂廳。

傅遇風的父母沒有通知他們具體的抵達時間,到現在也沒有聯繫過兩人。紀千羽今早從睜開眼起就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隨時待命等待這場見面,但直到現在華燈初上,演出即將開始,依然沒有接到來自兩位長輩的隻字片語。她在外面等了又等,確認還是沒有消息后終於死了心,走進音樂廳時還在琢磨是不是二老有什麼事情耽擱了,落座的那一秒依然顯得心事重重。

然而下一秒,她的視線落在旁邊的位置上,驟然呼吸一窒。坐在她右手邊氣質高雅的女性看着陸陸續續進場就位的演出人員,只留給她一個線條優美的側臉。然而那五官依稀間太過熟悉,讓她的心猛地驟然墜落又快速提起。紀千羽的視線越過這張似曾相識的側臉,緩緩地落在隔了一位的男人臉上,心裏輕輕地發出一聲嘆息。

她曾經在病房外,隔着一道門,聽過這兩人的聲音。傅遇風的五官像他母親,氣質上則和他父親更加肖似。他們身上帶着天然的一家人的特質,讓她覺得親近又心生膽怯,怔怔地看着他們,動了動嘴唇,卻是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興許是她視線中的情緒太過強烈,被她看着的兩人頓了頓,先後轉過頭來。傅遇風的母親看着她,溫和地笑了笑,朝她輕輕頷首。

“初次見面,千羽。”

“楚阿姨,傅叔叔……”紀千羽緊張地眨了眨眼,在開口后慢慢平靜下來。她努力按住仍然飛快的心跳,朝楚瑜和傅聲努力地露出最好看的笑來,“怎麼沒聯繫我和遇風去接你們?做晚輩的多有失禮,太不好意思了。”

她努力地組織着語言,每個字出口前都要仔細斟酌,從沒覺得自己的詞語儲備這麼貧乏過。楚瑜指了指傅聲,朝她柔和地解釋:“你傅叔叔的工作不太方便請假,我們這次來也是克服了很多問題,實在沒法待得太久。看完這場演出就要連夜坐飛機趕回去,何必再讓你們跟着受累。”

楚瑜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時間相對自由,傅聲則是公職人員,且職位不低,出一次國要向上級層層報備,的確很不方便,也無法久待。紀千羽理解地點了點頭,看似妥帖平靜,心裏的弦卻已經崩到極致,鼻尖沁出細微的汗意,自己都未曾察覺。

楚瑜看出她的緊張,伸出手來,輕輕地拉住她的手。紀千羽只覺得自己呼吸都停了,楚瑜側眸看了一眼台上,朝她溫和地笑笑。

“離得這麼遠,雖然很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不過我和他爸爸,對你還真是不算太了解。”她輕聲說,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掌心,“願意和我們介紹一下自己嗎?離演出開始還有五分鐘,想說什麼都可以。”

五分鐘后演出就要開始,各種樂器和音樂家的座椅都已經穩妥地放置在了台上。這是一場紀念樂團成立兩百年的慶典音樂會,在知名慈善音樂家加拉瓦先生的參與牽引之下,演出所得的所有收益都將捐獻給慈善事業,是今年歐洲最為重要的音樂盛事。

在演奏大廳的樓上,是巨大的宴會廳,只待今晚的演出完美落幕之後,各界名流與新聞媒體都將濟濟一堂,將今晚的盛況向全世界傳遞。這裏也不比一般的獨奏演奏廳,黑暗中只剩下唯一的一束光,而是處處典雅精緻,金碧輝煌,與燦爛恢宏的交響曲相得益彰。

傅遇風的鋼琴也已經被搬了上來,坐落在台前,最靠近觀眾的位置,巨大的三角鋼琴佔據了舞台一角,黑白琴鍵和其他繁複的裝飾相比過於樸素,紀千羽向鋼琴的方向看去,卻覺得自己漸漸平靜了下來。

只有五分鐘,但她忽然覺得自己想說的太多太多。

“好。”但她最終只是這麼說,視線落在越過層層疊疊的觀眾與舞台上逐漸就位的音樂家,露出回憶獨有的溫柔。

“我叫戴安娜溫斯特,還有一個名字是紀千羽,中奧混血。紀是我媽媽的姓氏,也是她為我取的名字。不過她在我幾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在最近找到過她,見了一面。但是十五年時間太長,我和她都忘了曾經做母女時的感覺,她另有家庭,我也無法再叫她一聲媽媽。我三年前為了她去往國內,在第二年的時候,認識了遇風。”

“我對他一見鍾情,他拒絕過我很多次,也幫了我很多次。那個時候我被家裏切斷了經濟來源,打工兼職賣畫為生,日子過得極度艱難。他因為抑鬱症,隱姓埋名,在一家午夜場酒吧當鋼琴手,彼此都是最為狼狽的時候。看不見以後有什麼希望,但卻無法抗拒相互依偎的溫度,因為沒有明天而選擇走在一起,在一起后卻又無法抑制的渴望起共同的明天。”

“後來他為了救我傷了手,我為了替他復仇選擇回到這裏。在一起明明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放在我們中間卻必須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到現在還不知道苦究竟有沒有吃完。平心而論,或許彼此放過才是更好的選擇,至少我們都不用這麼辛苦。但是……”

倒數第二分鐘,傅遇風終於從後台來到台前。他穿着的黑西裝白襯衫是紀千羽昨晚上挑出來,放到床頭的那一套,領結是她逛了很久才買到的可心樣式。他穿過喧囂的大廳,在鋼琴面前坐下,修長的手指輕輕放在黑白琴鍵上,忽而轉過頭,向觀眾席的方向看來。

紀千羽迎上他的視線,慢慢微笑起來。

“但是,讓我們感到幸福的不是愛情,是彼此。”

這一刻,她聽得見大廳中嗡鳴的聲音,聽得見楚瑜細微的嘆息。但是她的心裏靜極了,她柔和地微笑着,聽見楚瑜輕聲開口。

“遇風這個孩子,雖然從小禮貌溫和,但是性格很獨立,話也不多,除了對音樂的執着與熱忱之外,好像對什麼都沒有太大的興趣。當年他來奧地利求學時躊躇滿志,回來時卻得了抑鬱症,我和他爸爸都很憂心,和他長談過一次,結果卻讓我們無話可說。”

“他生了病,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甚至抬不起一雙作為音樂家的雙手。但是他對一切都心知肚明,非常清醒,甚至可以說這個結果是他自己選擇的——他說除了他自己,沒人能打敗他。但是在音樂上的失敗,就像是被唯一信任的東西所拋棄與背叛。”

“所以他的心也拋棄了這份深愛與信任,理智上清楚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心卻讓他的手無法重新開始。他這樣的情況,根本無法被開導,我們對此束手無策,無可奈何,放他去異鄉漂泊。等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帶着傷口可怖的右手,死寂的眼底卻點燃了火。”

楚瑜頓了頓,沒有在繼續說下去。一直沒有說話的傅聲終於開了口,在樂團的指揮就位,演出開始的前一刻看向紀千羽,平靜地朝她點了點頭。

“我們當時就在想,紀千羽這個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但其實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好的,壞的,出色的,糟糕的,都並不重要。”

“你是讓他重新學會信任的人,也是他重新走向這裏的理由。人生這麼漫長,我和他媽媽不是那個能陪他走到最後的人,所以無論他的選擇是什麼,只要他覺得幸福,我和他媽媽都願意為他的這份幸福做一個見證,全心全意地為他,為你們祈禱祝福。”

紀千羽眼眶頓濕,幾乎無法剋制住自己的淚意。在親情方面,她得到的向來不多,而從今晚開始,對她好的親人終於多了兩個。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在他如此重要的時刻里,果然值得見證。

蕭邦《第一鋼琴協奏曲》的旋律已經響起,清新古典的小調旋律優美,弦樂組與木管組率先起音,提琴與長笛縈迂出悠長絲滑的顫音。銅管組很快加了進來,圓號聲層次豐富高昂,將浪漫平靜的協奏曲演繹得一唱三嘆。

這樣繁複的和音猶如低吟淺唱,在漸低漸弱中將樂曲的情緒漸漸收斂。指揮的手向鋼琴方面揚出螺旋式的邀請,黑白琴鍵被修長有力的手按下,深沉華麗的琴聲像風吹過荒野,以裹挾着無數複雜的優雅與剔透盪在輝煌的殿堂。

這是他回歸后第一次重大的演出,而在琴聲響起的這一刻,他眉目平靜地坐在鋼琴后,身上灑滿重新落下的細密燦爛的燈光,腳下的路是重新為他開放的音樂最高殿堂。

那些潮水般的鮮花與掌聲,推崇與讚美,通通向他湧來,而觀眾席上坐着他迄今為止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在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的時候,紀千羽在人潮中站起身,傅聲和楚瑜向她伸出手。

她撲進了這兩個人的懷裏,緊緊擁抱,在他們的耳邊哽咽良久。三個人無聲相擁,最後的最後,同時開口,都只說了兩個字。

“謝謝。”

為了他,為了我。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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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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