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澄凈之水
幾秒種后,像是剛反應過來剛才聽到了什麼,鋼琴手的目光從線條流暢的三角鋼琴上移開,沉靜地朝她看來。
紀千羽稍稍怔住,視線相接的這一刻,無端生出了一種冒昧打擾的歉疚。
他們共事了一個月,彼此卻連一句話的交情都沒有。她每次都卡着上班時間匆匆忙忙地來,根本無暇顧忌其他人都在幹什麼。而這個鋼琴手在她的印象中也太過寡言少語,永遠悄無聲息地獨自坐在三角鋼琴後面,只有長久縈繞在酒吧里的琴聲,證明他日復一日地來過。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照面。
這個男人比她預計得還要年輕,高鼻薄唇,英挺俊朗,眼睛的眸色在燈光下是純正的黑色,讓整個眉目都顯得格外深邃。西裝襯衫能將每個男人都粉飾成風度翩翩的紳士,但有的人費盡心機也照樣與這身衣服格格不入,而有的人只需坐在那裏,撲面便都是優雅的清貴氣。
被這樣的一雙眼睛定定地注視着,彷彿驟然陷入一片幽長空白的安靜,連心跳聲都頓時清晰了幾分。紀千羽端着杯的手僵在半空片刻,正猶豫着是往前遞還是收回來,年輕男人終於抬起手,將玻璃杯從她的手中接過。
“謝謝。”
隨着手中一空,紀千羽也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她從來不是個會膽小怯場的人,但在這樣的注視之下,卻莫名多了些說不上來的不自在。這眼神太深刻又太淡薄,彷彿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一切偽裝與表象深處最真實的想法,卻又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冷眼旁觀。
而她對這樣置身事外的俯視反感得厲害。
酒已經給了,也是時候退場了。紀千羽調整心態,剛打算自行離開,卻被一句話定在了原地。她詫異地轉過身,看見鋼琴手端着杯,正平靜地看着她,正等着她的回答。
他問:“德語是你的母語?”
這句話就是用德語問出來的,發音嚴謹而標準,將這門公認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說得如同母語一般自然。紀千羽狐疑地看他一眼,一時摸不准他是天賦異稟還是有在德國生活的經歷。不過這些都跟她沒關係,她應了一聲,點點頭,挑了個自己最關心的事情問。
“是。你怎麼知道?”
“剛才你說中文的時候,捲舌音發成了小舌音。”鋼琴手禮貌地朝她點點頭,隨後垂下眼睛,晃了晃杯壁低頭淺酌,沒有再次開口的意思。
於是紀千羽笑笑,禮貌地樹了個拇指:“果然專業素養一流,視唱練耳水平實在超群。”
在這家酒吧還完欠下的最後一點人情之後,她收拾好東西,和楚銘進行最後的告別之後,正式被掃地出門。楚銘不知道是忙着回去補眠還是打算開始夜生活,很快便不見人影,她穿過酒吧長長的走廊,一個人走到外面。
推開原木色的酒吧大門之後,才發現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雨。
下得還委實不小,淅淅瀝瀝地敲打着空無一人的街道,綿延成一道道透明的簾線,在黯淡的天光中隱約反射出燈牌的亮色。凌晨四點,出租車都不見蹤影,紀千羽站在酒吧門口皺眉,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邊手提包,無可奈何地站在招牌底下,只希望雨能漸漸小些。
畢竟她這一身行頭可經不起雨淋,又沒有什麼換衣服的時間。今早學校有節不能逃的課要交作業,而她的作業紙上還是一片空白,再不去畫室臨場發奮,恐怕就要玩不轉了。
她筆直地站在雨幕前,背着畫夾的姿勢像是騎士背着盾牌。栗色的長捲髮利落地束成馬尾垂在腰間,隨着她無聊地轉着頭打量四周的動作而一晃一晃。
她來這邊打工一個月,還沒仔細打量過這片私人會所林立的高檔休閑場所。街道兩側整整齊齊地泊着兩排豪車,主人此時都享受着有一個紙醉金迷的夜晚。紀千羽視線放空地發了一會兒呆,直到酒吧的木門被緩慢地從裏面推開,而後大約是發現了她的存在,門被推到一半便停了下來。
“勞駕。”從裏面傳出了一個短促低沉的單詞,依然是純正的德語發音。紀千羽說了聲抱歉,朝旁邊走了兩步,讓出了開門的位置。鋼琴手從裏面將門推開,拿了柄黑色的長雨傘,出現在紀千羽的視線里。
他已經換下了酒店的工作服,雙排風衣扣妥帖地盡數扣好,從裏到外都是深深淺淺的黑與灰。他撐起自己的雨傘走入雨幕中,紀千羽一路注視着他的背影,沒預料到他走了兩步后突然轉過身來。
“不回去?”他問,像一幅黑白照片般站在煙青色的天光中,雨水彷彿將他的眉目淡淡地暈開。紀千羽頓了一下,整了整自己肩上的畫夾,惋惜地搖了搖頭。
“素描紙和畫板都不能淋雨。”她說,半開玩笑地問,“你打算日行一善,把傘借我?”
鋼琴手如她所料的搖了搖頭,態度卻比她以為的要嚴謹許多。
“我也只有一把傘,自顧不暇,沒法渡你。”他淡淡地說,視線在她的手指與畫夾上慢慢地轉了一圈。紀千羽順着他的視線自己也看了一眼,只看見自己攥着畫板肩帶青白的手指,與指節側邊的磨出的薄繭。
“這雙手可以創造很多更有意義的價值。”鋼琴手朝她極淡地笑了笑,唇邊弧度細微到幾乎像是錯覺,“不該拿來做端盤子這樣的事情。”
這人管這麼寬?紀千羽意外地揚起眉,半是譏誚半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沒辦法,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雙手不拿來端盤子,這張嘴就要餓死了。有個說法叫有錢沒處花的人才去搞藝術你知道嗎?我現在藝術有了,就差錢了。”
鋼琴手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不要為錢能解決的事情犧牲什麼。”
“我知道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萬萬不能對吧?”紀千羽簡直要翻白眼,心說我幹嘛要跟一個今天之後再也見不到的人爭辯這些。她在心中嚴厲地批評了一下自己,撇了撇嘴不再接話,鋼琴手卻在此時低頭,沒撐傘的那隻手伸進風衣的口袋裏,拿出個信封遞給紀千羽。
“這是什麼?”紀千羽愣了一下,沒有接,抬眼看着對面的年輕男人。
“《澄凈之水》。”男人說,雨水順着傘面滑落,一點點滴濕他半隻伸出來的衣袖,拿着信封的手呈在她面前,白皙修長,指節分明,“和現在的天氣很應景,有時間可以聽一聽。”
紀千羽愣了一下,順着他的思維考慮了一下,才分辨出他不是在對雨做讚美,而是在說馬克西姆的一首鋼琴曲。
……所以這個人是遞給了她什麼,《澄凈之水》的鋼琴譜?
他的手執着地平伸着,半隻袖子暴露在雨中,漸漸暈濕成不太明顯的暗色。紀千羽微皺着眉看着對方,最終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思,伸手接了過來。
“謝謝,我有時間會聽。”她客氣地點點頭,對方也沒有和她再多一句寒暄,見她收下后便收回手轉身,一個人撐着傘,在雨中慢慢走遠。
有了黑風衣的襯托,才發現這人實在頎長瘦削得太過。他撐着長柄黑傘慢慢走在雨中,帶着莫名的老派浪漫意味,每一步都像是踩着音符。紀千羽捏着信封,納悶地看着男人的背影,木門卻又一次被人推開,楚銘換了身衣服急急地走出來,一邊扣衣服的扣子一邊還在喊:“遇風你等我一下,我開車送你回去——咦。”
他在自家酒店的燈牌下站住,疑惑地瞥了紀千羽一眼:“你還沒走?”
“沒帶傘。”紀千羽簡潔地解釋,發現楚銘正滿臉古怪地盯着她手裏的信封看。
“怎麼了?”紀千羽低頭仔細地看了一眼,在信封上發現了藍調酒吧的印章,“不是我帶出來的,我沒公物私用……那個鋼琴手剛才給我的。”
紀千羽頓了一下,誠實地說:“他待在你這兒也太屈才了。”
“怎麼就屈才了?”楚銘瞥她一眼,“他在我這兒彈得可是架雅馬哈。”
紀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可那是雙能跨十二度的手,這是鋼琴家的起點,不是鋼琴手。”
“你懂鋼琴?”楚銘有點詫異地揚眉,隨後搖了搖頭,“你說的沒錯,但他現在技術不行了……信封是他給你的?我今天也給了他個信封,長得和這個一模一樣。”
紀千羽疑惑地頓了一下,而後低頭拆開信封。
一摞最大面值的人民幣整整齊齊地收在信封里,紀千羽愣了一下,楚銘在旁邊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他這個月的薪水。你們之前認識?”
“不認識。”紀千羽將信封合上,抬頭看了一眼街上那個撐着傘的背影。這條街很長,他走得很慢,現在還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紀千羽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將畫夾摘下來抱在懷裏,突然衝進了雨中。
楚銘錯愕地喊聲被遠遠甩在後面,她疾奔了幾十米,由遠及近地向獨行的鋼琴手跑去,不管不顧地撞進了那柄黑傘中。
撐傘的人被她撞得向前傾了一下,詫異地轉過頭來看她。一把傘遮在兩個人的頭頂,肩膀處都很快感受到粘稠的濕意。紀千羽看着他,揚起了手裏的信封。
“這錢是你借我的?”她問。
鋼琴手搖了搖頭,正待開口,卻被紀千羽先一步堵了回去。
“我很需要這筆錢。”她飛快地說,看着他的眼神冷靜又堅定。
“你借給我吧。”她說。
“我叫紀千羽,以後會還你的。”